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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螺旋

孙正向前走了一步。

不对。下雨了。

他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天空一片阴霾,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雨小却迅疾,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铺成了雨帘。没有一丝风,这雨直直地下,细细地下。

天阴得只有一片淡墨的乌云。

哗啦哗啦。雨不知何时汇成了小流,沿着石板路的两边顺坡而下。

石板路?!

地上是一片窄窄的青石板路。大约由于常年下雨,上面薄薄地覆着一层绒似的青苔。石板都是不规则的方形,却很用力地想规矩地拼在一起。缝里都是稀泥,还有被碾碎的青草。

青石板路修在一个小坡上,弯曲着向上。两边都是墙,像是古早以前谁家院子的石灰墙。

孙正揉了揉眼睛,走了一两步。

雨打在肩头,仍然在下,已然是一片雨雾,视线都有些模糊。脚下还是石板路,沿着坡向上,看不见尽头。

他总觉得手上有些不舒服,什么东西毛毛躁躁的。

奇怪了……孙正嘀咕起来,做梦吗?

也有可能。这两天心情抑郁,没有睡过好觉,也许自己正在睡觉。

他想着,继续向前走。

身上被雨淋湿了,有一种极其逼真的透骨的凉意。这雨水不仅比往常所见的更加密集,而且格外地凉。

天地之水本是一个无限循环的过程,不知道这凉入骨髓的雨,来自哪里?

青石板的路是绕着院墙环形向上的,远远望去,折过弯就不知道它将去往何处。孙正就这么沿着青石板路弯弯地向上走着。

走过这段院墙,前方依旧是一段青石板路,石板曝露在青苔之外的地方都被雨水冲洗得有些过分干净了。那些发白的痕迹让人几乎怀疑这是常年下雨冲刷出来的。

孙正又耐心地绕过这一段向上的青石板路,头发开始湿答答地滴水。

手上毛躁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他低头瞥了一眼,好像手腕上系了一根粗麻绳。原来是这玩意儿,他把绳子从手腕上退了下来,拎在手里。

这条绳子在末尾打了个死结,形成一个巨大的环状,有点像用来拴什么东西的绳子。

孙正恼怒地想,这个梦有些过分逼真了。

还是环形的青石板路,灰院墙,雨雾。孙正一直在上坡,他开始思考自己是要去哪里。

可是在梦里是不用思考的。

又一段弯曲的上坡路,仍然不见尽头。院墙也永远弯曲着没有尽头。连一个直角的拐角,他也不曾见过。

这院子该有多大?

雨蒙蒙的天气,无尽的拐弯,还有那粗鲁的视线,终于让孙正烦躁起来。他停住脚步,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令他的心猛地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脚下是陡峭的,倾斜着的坡度,密集的雨水溅起在石板上形成了一片浓雾,自己居高临下地看去,竟然看不穿那蜿蜒向下的石路。只觉得视线随着螺旋般的坡道似乎要陷入未知的深渊。

自己从这里走上来,竟然不知道来路有些……有些狰狞。

那背后看不穿的雨雾里有什么,让他背脊阵阵发凉。自己为什么一直这么向上走着?下面是什么?上面是什么?

等等,地上淡淡的红色是什么?

他顺着那个颜色的方向往自己身上看去,这才发现,手里的绳子在雨水的冲刷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淡红色的水,在无数石板缝里蜿蜒。

这么看来,有点像血……

孙正努力压抑自己惴惴不安的情绪。他告诉自己,梦,都是这么没头没脑的。

他开始加快脚步,本来上坡路就走不快,但他仍然尝试着提快速度。

一圈,又一圈。

忽然,他倏地停了下来,趔趄了一下。

因为他想起来了—自己一直沿着这个螺旋形的石板路向上,可是,这面灰色的院墙,怎么可能也一直螺旋形向上?院墙里的,不是房屋,是什么?!自己手里拿着的绳子,到底被用来做过什么?!

一·委托

风雪哗哗的。路遐裹着外套,戴着帽子,缩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去嘛,去嘛!胖子仗着皮糙肉厚,穿着一件T恤在他旁边要命地撒娇。路遐好不容易从层层衣服下伸出一只手,冒着寒风颤巍巍地竖在胖子面前。

停,你到底想去干什么?我不记得你对任何通俗、古典音乐,现代主义戏剧,感兴趣。

还记得前天给你指的那个美女吗?嘿嘿……胖子终于吐露实情。

哪个?黑丝的,卷发的,还是那个摔了一跤的?路遐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去嘛,去嘛!这胖子又开始撒娇。

路遐受不了地捂住耳朵,终于站了起来:好吧,时间地点?

今天下午两点,C大,通俗古典乐与现代主义戏剧,连续三天哦。

路遐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胖子的肩膀:下周晚饭,你知道的。

路遐不是来听讲座的,准确地说,他是来了解新委托的。

他的副业,用他的话讲,是解决各种怪奇事件,用别人的话讲,是装神弄鬼。

胖子是一次委托中误打误撞认识的,不但兴冲冲地搬来和他成了室友,还自告奋勇地成了他的中间人。但胖子是个不太靠谱的中间人,因为他从来不懂路遐的理论,也从来没打算弄明白路遐的业余业务到底是怎么做的,只是时常有便宜赚便毫不客气地担负起牵线搭桥的责任。

来听讲座的人很多,整个会堂里人声鼎沸,还有不少路遐的熟面孔。

路遐看了一眼入口的海报,今天是讲座的第一场,上面写着袁成莫教授的名字,他心里一跳,这位高人降临C大了,他居然还不知道。

幸好胖子拖我来了。

一边排队,他一边用余光瞟了瞟正在往人群里张望的胖子,心里暗喜,赚了一个免费讲座和一周晚饭。

最后在拥挤的人群中,胖子以其强健的身躯在第四排为两人占得一席之地。

在那边,第二排。胖子指了指前面。从他手指的方向,只隐约看见一个后脑勺。

好吧,黑发,是中国人,脑袋不是很大,说明脸大概不大,估计也不太胖……路遐瞟了一眼,给胖子下评价,伸着脖子只等着袁教授出场。

袁成莫教授出场了,这位享誉界内的重量级学者个子虽矮,其貌不扬,但甫一出场就显出大家气度,只是眼光轻轻一扫,大胡子动了动,偌大的会堂原本嗡嗡的人声一下子就匿了下去。

路遐稍稍注意了一下教授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有些羡慕地想,真好啊,有袁教授做导师,将来也应该是相当厉害的人物吧。

那个年轻人跟教授说了几句话,又匆匆退场,走了下来,坐在了第一排,正好在那个美女的前面。

路遐刚好瞥了个侧脸。

讲座进行到一半,胖子又溜了回来,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路遐旁边。

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啧啧,我看在学校再混这么几年出来也迈入高龄了,咱是尽早投身社会主义事业,为人类繁衍生息……

停停停。路遐赶紧叫胖子打住,怎么了?那美女拒绝你了?

胖子立刻低下声来,凑在路遐耳边,说:你猜L为什么来这个讲座?

L是谁?

就那美女,她也是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中的一个。胖子的声音里带着诡异。

路遐又抬眼看了那美女一眼。

胖子又皱起眉头:也没发现那人长得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一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为啥她就没看上我……

第一场讲座结束,主持人宣布了明天一大早的讲座时间和地点。

观众齐刷刷站起来鼓掌。

胖子一边鼓掌,一边往前面凑:L过来了,要带我们去见委托人,我们跟上。

路遐点头默许。

掌声经久不息,那个年轻人迎着他的导师下来,似乎走到幕后去了。会场上想追上去围观教授风采的都堵在台下。

名叫L的美女避过拥堵的人群,妖妖娆娆地带着路遐和胖子从会堂出去,右手手腕上一长串首饰晃得叮叮当当响。路遐和胖子不知不觉被带到一处僻静的VIP小厅,走到门前,L忽然停了一停。

路遐是吧?只见刚刚还笑容满面的她脸色严肃了起来,没想到这么年轻,不过这位客人既然指名找上你,我希望你能做好保密工作。

路遐一笑:请相信我的职业操守,保密工作我一向做得最好。

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兴奋起来,自从他开展副业以来,从未接过大单,一切都因为在他的头上,有个巨人压着他,但是今天这个客人又是VIP小厅,又是双重中间人,这项委托,一定不简单。

L同样微微一笑,笑容看起来别有深意,路遐来不及细究,胖子就急吼吼地想推门,L却脸色一变,伸手将胖子拦下:他进去,你留下。语气不容拒绝。

胖子一僵,瞬间又赔笑道:留下就留下,我也不爱凑热闹,还不如陪你聊聊天……

路遐被胖子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一边哆嗦了一下,一边推门进去,刚推开,他就愣住了—

袁、袁教授?

居然是袁教授……路遐擦了擦眼睛,又赶紧左右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监视着自己。

我本来,不是找你的。袁教授突然开口,相比之前会堂上的雄浑,此刻的声音竟有些疲软。

路遐尴尬地停在原地,好半天才回了句:教授你好。

路晓云,是你哥哥吧?

路遐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的,不过如果您要找他的话……

我知道,袁教授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从去年开始就没能联系上他了。

路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他很忙吧……心里却暗暗叹息,果然,大人物都是冲着哥哥来的,也只有老哥才有这个脾气对这种大人物都不理不问……

谁都好……袁教授原本冰冷的口气带上了一丝哀求,帮帮我……

转变得太过突然,路遐惊了一跳,差点以为房间里换了个人。

教、教授……他紧张地看了下身后的门,好像犯了错的孩子,生怕别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

我不敢睡觉……不能睡觉……我受不了了,所有人,我找过了所有人……袁教授的声音在厅里回荡着,整个厅里仿佛都充斥着一种悲凉,随时都可能,随时都会……

教授,你、你冷静,到底怎么回事儿?

袁教授抬起头来,斜映在墙上的他的人影跟着伸出五根手指头:五个人,他来了,我们五个人都会死……他会杀了我们……

什么意思?路遐皱起眉头,他忽然有种奇异的预感,他即将接触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事件,一个从来只有路晓云才能接触到的事件……

您是说……您的生命受到了威胁?

袁教授把头埋得更深了,仿佛不愿让任何人看清他的表情。

这是他的诅咒,我们五个人……在噩梦里,无穷无尽的噩梦里……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诅咒?在梦里?路遐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没有在开玩笑吧?

是的,在梦里。袁成莫斩钉截铁地回答。

在梦里?路遐觉得有些滑稽,但是他不敢笑,他只好结结巴巴地问,您怎么会……怎么会觉得……

他本来想说,像您这样德高望重的文艺界教授,怎么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东西,可是话到嘴边,出于礼貌,他又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袁教授突然抬起来头,看了一眼右手戴着的手表,我昨晚,在梦里的这个时间,被杀死了。

袁教授的话音里带着一种冰凉彻骨的寒意,蹿到路遐的脚底,沿着他的每一寸筋脉攀爬遍了他的全身。

路遐不能说话,也不知道怎么说话。

忽然,只见袁教授的脑袋向后一仰,就像脖子被紧紧拧住之后一下子被松开,软塌塌地倒向了座椅后方。

教授!!回过神来的路遐猛地冲了过去,教授!!

袁教授倒在他的座椅上,终于近距离看清教授的脸之后,路遐才发现,那紧闭的眼睛下是深深的一道黑眼圈,灰败的脸色和花白的头发显示出他最近一直处在神经衰弱难以入眠的状态。

路遐探了一下袁教授的鼻息,回头就对着厅外大喊:救护车!!!胖子!L!!快救人!!!

袁教授的身躯轻微地动弹了一下,右手紧紧握住路遐,吐出十分微弱的几个字:请……帮帮我……

怎、怎样帮你?怎么让你活下来?!路遐急得语无伦次,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不……不是我……袁教授的声音渐渐衰弱下去,那个孩子……孙正,他还不知道,让他……活下来……

二·头七

C大的讲座因为袁教授突然的病危而一时陷入混乱,当天晚上的活动不得不全部取消。虽然内部在没有任何准确消息之前明确指明要封锁消息,不少媒体还是闻风而至。

在所有到场人中,路遐是最为惴惴不安的那一个。因为受不了胖子的追问,路遐已经把胖子赶回了公寓,他以为自己一定会备受责问,L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匆匆忙于处理因为袁教授的突发事件而带来的一系列麻烦去了。

那个年轻人,袁教授提到的孙正,此刻正站在被记者重重包围的袁成莫教授病房的外围,好像有些疲惫地扶着额。

从一丝不苟的着装打扮和面部表情看得出来,这是个挺严肃正经的人。还是有不少人上前找他搭话提问,他都简短地回答了,不过总是一副很冷淡的表情,旁人想问话,甚至想慰问的,都被这种不冷不热的表情拒之于千里之外。

看他微扬的头、挺直的背脊和蹙眉的样子,果然名师高徒,骨子里就透着一种高傲。难怪L那样的美女也会在他面前碰钉子了。

他也并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会闪闪发亮的,只是如果不小心晃过这个人,视线会停留一下,然后有人会觉得,嗯,还挺好看的。

路遐就是这个视线不小心停留了一下,正好觉得也挺好看的人,不知不觉自己已经盯着别人看了好一会儿,他醒了醒神,站直身体,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过去。

袁教授的声音在他脑海中久久回荡不去—

那个孩子……孙正,让他……活下来……

你是跟着教授做现代主义戏剧研究的?路遐看到搭话的人都讪讪离开,主动凑到那个人身边,一边问着,一边和他一起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

嗯。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路遐两手抱胸,也似乎很漫不经心地自我介绍:哦,我是路遐。

那个人好像没听到一样,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半晌,又好像才反应过来,轻描淡写地应了句:嗯,我是孙正。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名字,路遐还是以多年搭讪和识人的经验立刻下了判断。人如其名,太过一本正经。看样子是就算让他扫大街也会扫得一丝不苟一尘不染的那种人。

而自己却是那种一门心思歪门邪道,什么都琢磨,什么都半吊子的人。

我那两分果然没扣错。

孙正突然又开口了:讲座结束的时候教授还在和我讨论『文艺复兴』对现代美学的意义……没想到……

路遐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书呆子似的回答:不可否认沃尔特·佩特对后来美学研究有很大影响,但是我更赞同教授从巴赫金语言哲学和结构学的角度对现代主义戏剧的认识。

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安慰了。路遐后悔地心想。

孙正却反而侧脸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谁?

路遐无奈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重复介绍自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他还是脸上带笑地伸出手:叫我路遐就好了。

孙正的面部表情也松了下来,眼睛里闪着一丝愉悦的光,回握他的手:路先生你好,我叫孙正。

路遐心想你之前已经说过了好吧,但还是保持着笑容跟对方握了握手。

刚收回手,孙正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侧过脸去,半皱着眉看着远处的重症监护室。

路遐心里偷偷训道,这孩子真不懂事,一边轻声咳了一下,脑子一转,继续话题:老袁啊,好像还跟我提起过你。

孙正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教授的名字,疑惑地转过身来,看着这个至少比自己导师小三十岁的年轻人。

路遐熟练地摆出我就知道的理解的笑容,说:他还跟我提过他前段时间睡眠不好,但是怎么……

是的,自从那次旅行回来,教授的状态就每况愈下。孙正微微叹息。

来了,情报。

旅行?路遐在脑子里记下这条重要信息,哦,那次旅行,我听说了,出了点小状况吧?

他试探着问。

这一试探,就歪打正着,孙正点了点头,举起右手:那天晚上急着回来,走了小路,结果出了点小车祸,你看,当时留下的伤都还没好。

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锐器划过。

这真是太惊险了,幸好你们五个都没什么大碍……

路遐借着之前袁教授提到过的信息,一边假装熟悉地对话,一边循循善诱,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信息。

五个?孙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你大概记错了吧,我们只去了四个人。

哦,是吗?那……路遐对他的这个回答却有一丝怀疑。

我们五个人都会死!这是袁教授留下来的话。

路遐又紧接着问:你呢……你也做了那个梦吗……

梦?孙正笑了起来,什么梦?

路遐一怔,难道这个年轻人在装傻?可是他的表情确实很茫然。

你知道,有时睡眠不好,是因为一些奇怪的梦……路遐解释说,观察着孙正的表情。

他要么是个影帝,要么就如教授所说,噩梦还没来得及降临到他身上。

你说笑了,我睡眠一向很好。孙正轻描淡写地回答。

不等路遐再问,孙正就站起身来:我得去问问教授的情况了。但他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忽然变了变。

路遐捕捉到了这个轻微的表情变化,连忙问:怎么了?

孙正看了他一眼,迟疑地说:如果算上司机的话,确实是五个人,不过司机齐先生上周已经去世了……

胖子唯一能让路遐刮目相看的能力就是信息搜集。他很快就查到了齐先生的信息,家庭住址亲属关系生辰八字一点不漏。路遐一面记录电话那头胖子查到的信息,一面叫上一辆出租车,飞奔至目的地,连他都对自己这迅速的行动力感到吃惊。

大概是亲眼见到袁教授送入抢救前的最后一刻,他留下的那句话仍旧让路遐心中震荡不已。

让他……活下来……

路遐业余接触的灵异事件也零零总总有几十件了,大部分的一眼便知道是假的,无非是自己吓自己,只有极少数有确实无法用任何常理解释的现象存在。但他这是第一次,还未做过任何查证,就对一个委托如此上心。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刚爬上三楼,他就停住了。

有人吗?齐太太,请问你在吗?路遐敲了敲门,站在楼道口大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

他又叫了一遍,只有他的回音在昏暗的小区楼道间回荡。

日光通过狭窄的楼道间的雕花形孔透进楼梯间,静幽幽的,路遐孤零零的身影在地上和墙上拉得老长。

好阴暗。大概是和对面那幢楼靠得太近了。

路遐想着,瞟了一眼这道门,他的心忽然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不对,不对。

这里,有问题。

防盗门的门把手上布满灰尘,这个污染严重的城市只要一天不打扫就会有一层灰,看来这里起码两天没有人回来过。

门框上方有红色的印记和类似羽毛的残留物。如果不出意料,那上面曾经是狗血和鸡头。

门上有乱七八糟的刮痕,大概是小孩子胡乱划上去的,但是有一大片却是空白的,那上面应该曾经贴了什么东西,不久前却被撕掉了。

大概是过年时贴的福吧,为什么撕掉了呢?

路遐凑近门缝,眯缝起眼睛,觉得门缝下的东西有些奇怪。

时近傍晚,太阳渐渐下山,窗外的日光又黯淡了几分,路遐只好半蹲了下去。这个屋里果然没人,否则这个时候门缝下应该隐隐透出灯光了。

不,就算没有灯光,这种防盗门下面的门缝也捂得太严实了些。

路遐大胆地伸出手指,在门缝处,轻轻向里面,用指尖叩了一下—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沾着些许炭灰。

他一下子明白了!

齐司机上周五去世,天干逢七为煞,地支逢七为冲,前天凌晨,是齐征的头七!

头七,头七这天发生了什么?!这家人地上密密麻麻铺着炭灰,就连门缝也铺满了,他们是想证明什么?

他们又看到了什么?

为什么两天都不回来?不、不是不回来……

路遐站在楼梯口,看着日光在两扇门间影影绰绰地描出的雕花影,这楼梯间有一种毫无人气的宁静。

对,就是毫无人气。

路遐慢慢地从三单元退了出来。

头七在地上铺炭灰,这种习俗,在现代城市早已销声匿迹,就连农村也很少再见到。

而且,如果仅仅是脑溢血死亡……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

齐征的死亡,袁教授的病危状态……这么看起来,确实有些巧合,袁教授的说法令路遐总是充满质疑的内心动摇起来。

这么一边想着,一边走着,他突然感到一个视线。

从走出单元楼的那一刻起,一个紧紧跟随着自己的视线,因为太过强烈,令他不得不注意到的视线。

谁?他左右张望。

一张晒得黝黑的脸,正盯着他,竟然是小区的门卫。

路遐以为自己是不是被误认作形迹可疑,连忙匆匆低着头朝外走去。

他们搬走了。刚与门卫擦肩而过的时候,路遐听见他开口说。

果、果然搬走了?路遐抬起头来。这个约莫五十来岁的门卫,大冬天的,只穿着一件破旧军大衣,手里提着个水盆。

发生了那种事,搬走了才好。门卫裹紧了自己的军大衣,我劝你,不要再去找这家人。不吉利。

这个可怕的老门卫,竟然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行踪看在眼里。

路遐笑了:老伯伯,这能有什么不吉利的呀,听说齐叔叔去了,我也该来探望探望阿姨一家啊。

老门卫冷哼一声,抬眼盯着他:你大概很久没和你齐叔叔联系了吧?

怎么?

那个齐征,他前阵子就疯了,你不知道?小区里接到好几个投诉了!门卫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他晚上做梦……发出鬼一样的叫声,整栋楼都能听到……

路遐却见怪不怪,耸了耸肩。

老门卫见他不以为然,扇了一股凉风:还梦游……

梦游?路遐想起袁教授所说的梦中杀人,他梦游?

那天早上起来,整个三单元楼上都是血迹,把整栋楼的人都吓坏了,到处一问才发现,齐征晚上梦游把自己的右手戳得满手是血,大家都以为他疯了要割腕自杀,他老婆医院,可是—

可是什么?

第二天凌晨,齐征就真的去了。再也没醒。多年轻一个人啊……

那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搬走了?

路遐几乎已经迈步走出小区,老门卫也慢慢走到之前的木板凳处准备坐下,忽然,路遐又猛地大跨步折了回来,悠悠然停在老门卫面前:老伯,你留不了那个东西,还是交给我吧。

老门卫久经风霜的脸上一变:你在说什么?

老门卫目瞪口呆地看着路遐,说不出话来。路遐又瞅了眼背后门卫室,面露了然的笑意:桌子上放着剪刀,是利器,你手里的盆子隐隐还有桃子的甜香味,是不是熬了桃汤用来洗澡?明明是齐家的事,你在避什么煞?

你……你……老门卫舌头也打结了。

老伯,你是不是在头七那天留了不干净的东西?虽然你封建迷信懂得不少,可要真是什么妖邪,你今天晚上肯定躲不了。路遐有一丝得意,把东西交给我吧,我来解决。

你?你才多大?你就懂?老门卫抬眼上下打量着路遐,嘴上逞强。

路遐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想到了答案:是录像是吗?头七那晚,你们竟然录像了?!你们录到了什么?

门卫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不是我录的,是……是他们家里人。

你看了录像?!录像现在在哪里?

门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录像已经被他们家作法烧掉了。

但接着,他的脸色惨白了起来:但是,我洗出了录像截图的照片……

三·照片

路遐捏着手上那个信封,能感觉到里面包着的薄薄几张照片。他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把它烧掉,一点痕迹不留。只要烧掉,再做点处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果是路晓云,一定会默不作声地把收到的任何不干净的东西,点一把火,全部烧至灰,然后平静得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打电话过去,对雇主说,钱。

可惜路遐不是路晓云,他唯一比路晓云多的东西,就是好奇心。

老门卫到底洗出了什么?齐征的头七那天到底出现了什么?

关于头七的说法实在有太多种,因为传说死者的魂灵会在这天回归,房间里便会留下魂灵的痕迹,譬如地上有脚印,又譬如被喝掉的半壶水之类的,只是往往都是人为的装神弄鬼,真正的头七回魂已经成为传说。

路遐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只有看到这组照片,他才能解答这个疑惑,才能解决袁教授的问题。

他缓缓打开信封口,轻轻抽出一张照片。

路遐凑近了些看,他看到地上有一点痕迹,均匀分布的炭灰散开了一小块。

他抽出第三张,一边想:接下来会是脚印吗……

不是。散开的痕迹变长了,正好有电视柜那么长。

痕迹变得更长了,从电视柜一直到了客厅尽头。路遐的手抖了一下。这是什么?

痕迹折过客厅边缘,拐了个弧形。

一个大的椭圆形。路遐凑近了看,这个形状令他莫名地开始有些出冷汗。

依旧是椭圆。但是地上的炭灰好像又少了些。

椭圆。

椭圆。

椭圆。

路遐突然手猛地一抖,数张照片从他手中散到地上。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发冷地看着照片。

他终于懂了!

这不是脚印—这是拖痕!!

这就像是人被什么拖着在地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画着所留下的痕迹!

时近傍晚,路遐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在纸上凌乱地画着,试图拼凑出一些线索,他同时吩咐了胖子在网上搜索关于梦中杀人的信息,包括各种民俗文化里与梦有关的妖魔。

一共五个人,五个人都会死。

第一个是齐征,从手上的那组照片来看,至少在梦中,他不是死于脑溢血,而是被拖着走……被勒住拖死的吗?

第二个是袁教授,还在重症监护室,无从得知他在梦中遭遇了什么。

第三个已知的是孙正,他昨天还很正常。

第四个是谁?第五个又是谁?

如果袁教授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至少剩下的这三个人,都会在梦中死去,也许就会在今后几天。

可是……为什么会杀死他们?他们的梦里又出现了什么?

他的诅咒?他又是谁?他们在旅行中遇见了什么?

袁教授没有来得及告诉他这些答案。现在看来五个人中有三个人都在同一个城市,另外两个人也很有可能就在这个城市。但是城市这么大,怎么才能找出另外两个人呢?

孙正?不,从昨天的情况看,他的戒备心很重,大概不会吐露更多的消息了。更何况,在路遐心中,袁教授一心委托给他的孙正,也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

目前所知道的这五个人之间的联系只有那次旅行……特征?大概都会因为噩梦而出现睡眠不足的种种状态。不过,另外两个人会不会也凑巧出现在C大的讲座呢?

路遐正冥思苦想,他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路遐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地接起电话。

喂—路遐顿了一下,将桌上乱七八糟的照片反面扣在桌上,妈……

臭小子!那边一个女人吼道,怎么这么久才接我电话?!

我才起床呢。路遐连忙撒了个谎解释,妈,什么事啊?

你小子,什么时候回家?女人声音放缓和了些,你还记得小时候隔壁王家不?他家女儿玲玲啊,来咱们城市工作了,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今天我一见啊……

停停停!路遐赶紧叫停,妈,我大学才毕业,别急着给我相亲找媳妇好吗?

哎呀,小子,你就没个上心的?

路遐叹口气。

那边咕哝了一下,又不甘心地问:真没有?你小子没什么毛病吧?你是不是也成天研究那些有的没的怪东西……你呀,工作也定不下来……

没有……我这不是没什么感兴趣的嘛……路遐无奈不已,再说,怎么相亲也轮不到我啊……

好像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东西,路遐一下子闭了嘴。

电话两边同时静了下来。

好半天,那边女人才喑哑着问:……有你哥的消息了吗?

路遐挂了电话,把照片都收了起来,揣在兜里,他把窗户拉开了一条缝,傍晚冰刀般凌厉的风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

窗外C大的路灯刚亮,影影绰绰摇晃着树影。

他轻轻呵了呵气,在寒风中呼出一团白雾,望着这团白雾在空中慢慢消散,他的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空旷的迷茫感。

真是的……以前也经常几个月不见人,这次只不过是长了些吧!路遐说着,自嘲似的笑了笑。

他又打开手机,按下一个键,屏幕上拉出一长串未接通的通话记录,都是同一个号码。他静静地按下确认重拨。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接着就是一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现在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路遐却对着电话自言自语般地说起话来,仿佛电话另一头有人正默默地听着:哥,我遇见一件事,一件很奇怪的事……你还记得袁成莫教授吗?他在梦里被人杀害了,是的,在梦里,而且他不是第一个……哥,梦里真的可以杀死现实中的人吗?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现在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哥,今晚是出煞回魂夜,我决定再去一次齐征的家里。

门卫室的门紧闭着,老门卫不知所踪。

小区仍旧是老式的应声楼道灯,路遐使劲跺了跺脚,灯才蒙蒙亮起。他冷得将双手揣在兜里,慢慢地向上走着。

他走得特别慢,眉头越皱越紧。他感到一股视线在注视着自己,可是狭窄的楼道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人。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盘旋向上的楼梯缝间一片幽深,延伸至未知一般的漆黑。

啪!他又在二楼狠狠跺了一脚,灯闪了闪,亮了。

视线—那股视线,又来了!

路遐猛地转过头去—没有人!一楼的灯光闪烁着,眼看就要熄灭。

他又一次抬头。

三楼的灯光因为他响亮的脚步声,也隐隐闪了闪—那是什么?!

人影?!

路遐三步并作两步地飞奔跨过二楼,等他快爬上三楼的时候,刚才还在闪烁的灯,此刻已经熄灭了。

他站在三楼楼道口,一动不动。

此刻一楼、二楼、三楼的灯竟然已经全灭了。他只要一跺脚,也许二、三、四楼的灯就会全亮。但他没有动。刚才三楼有一个人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但他十分确定。

现在,在黑暗中,在这不足两平方米的三楼楼道间,这个人影,在哪儿?

路遐的手慢慢在兜里攥紧了,是的,他兜里有一把剪刀。

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一个更加尖锐的东西抵在自己后腰。

别动。一个声音锐利地说。

不知怎地,路遐竟然松了一口气。他乖乖地一动不动了。

拿出你的东西,开门。那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仿佛没有呼吸一般,或者呼吸也是极冷极浅的,明明刀就抵在自己身后,路遐几乎感觉不到人的体温或者呼吸的热度。

只有一种莫名的、十分沉重灰暗的感觉笼罩在他左右。

这个人是普通的小偷吗?或许是把自己当成回家的人想要进屋打劫?路遐一边想,一边摸索着开锁的方法。没错,他确实学了不少歪门邪道。

咔嗒。门锁松动了。

不、不对……

他说的是拿出你的东西,而且,自己正在撬锁,他竟然没有一丝惊讶。他是有备而来的。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

他是谁?

门轻轻地开了,里面传来一股浓重炭灰味,路遐忍不住咳了一声。

这就是齐征家。

外面稀疏的灯光让路遐看不大清楚屋内的摆设,似乎进门的正是客厅,因为这家人已经搬走的缘故,屋内什么大件家具也看不到。

只有地上角落有一些块状黑影,应该是遗留下来的废弃物。

路遐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额头上沁出了汗水。不知是因为他正站在这个客厅,还是因为身后那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死亡一般阴郁的气息。

地上的灰,有痕迹。

进去。那个人说,就好像没有看到地上的灰痕。

路遐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冬夜很冷,空荡荡的客厅旁边有三个敞开的房门,那黑魆魆的房门口,也正一动不动地、冰凉刺骨地注视着他。

进去。背后的刀威胁似的动了一下。

路遐的脚踩上了炭灰。看来没有时间做任何准备了。要死一起死。他想。

看见地上的痕迹了吗?沿着这个痕迹走。声音命令说。

路遐不得不服从。他的脑海里回荡着照片里那一圈又一圈的划痕,他感到自己浑身的汗毛在踏进这个圈的一刻,全都倒竖起来了。

这里有过什么。

他摇了摇头,要把双重恐惧的感受从脑海中赶出去。

你是谁?路遐问。

当然没有回答。

当他走过月光最清晰的地方的时候,他隐约看见地上的人影,在自己的身后,那个人影,阴沉沉的,毫无生气。

继续走。发觉路遐停了下来,那个声音又下令道。

第二圈?路遐心中一凛。

难道他的目的是……三圈?!

那个人另一只手不知拿出了什么东西,啪嗒啪嗒地滴到了地上。

啪嗒啪嗒。

待路遐看清楚时,他打了个趔趄。

是血。他几乎不用看,那浓稠的血腥味已经弥漫了这个房间。

鸡血。

离午夜还有多久?路遐觉得自己的冷汗也在啪嗒啪嗒地向下滴。

和地上的血一起几乎画了一个圈。

路遐脑中回响起一段古老的童谣,他在哪里听过……也许是哥哥那里,也许是在最早最早的偏僻的老家……

樱桃嘴,小姑娘

叮当环,响叮当

绿山坡,红衣裳

转啊转,转三圈

转三圈,小姑娘

路遐打了个寒战。他顿了一下。

你想要什么?路遐问,为什么这么做?

那个声音破天荒地吐出了两个字:答案。

路遐不得不继续走。最后一圈。

绿山坡,红衣裳

小姑娘,不见了

……

这个童谣背后,寓含着民间一个迷信的传说。

最初的唱歌人在山坡下远远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戴着叮叮当当的耳环,沿着山坡一直转啊转,转到第三圈的时候—

人影却消失了。

等唱歌人好奇地跑上山坡再看的时候,山坡上只剩下那件红衣裳。

对,那件红衣裳,本来不是红的,是用雄鸡血染成的。

路遐只觉得客厅里的三道空荡荡的房门中伸出了三只无形的手,已经温柔而冰凉地抚上了自己的肩头。

什么答案?路遐最后哑着嗓子问。

背后的人影在阴暗的月色下停住了。

一个人。他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那个人这么回答路遐,然后慢慢消失在路遐的视线里,融进了那片月光中。

四·小镇

好凉。

路遐哆嗦了一下,他摸了一把脸,发现脸上湿漉漉的,这么说来,他抬起头,下雨了。

细细绵绵的雨,是他最讨厌的天气。偏偏这雨比他所见过的任何雨都来得细,又都来得密,小路间腾起一片蒙蒙雨雾。

他把眼镜摘下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雨水,又重新戴上去。这才想起来有些不对。

不对。他这是在哪里?

眼前是一条青石板的小路,像是一条上坡路,两边都是草和泥,他踮起脚尖想看清楚前方有些什么,隐隐约约却只能看见一块一块的青石板,和像是石灰墙围起来的建筑形状。

轰隆隆。

忽然大地震了一下,路遐一抖,再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高高的山坡下,隔着雨帘,在遥远的平地上,横排着十分阔大的数条火车道。一列火车,在这里望去小得就跟火柴棍似的,正徐徐启程。

看那数条宽敞的铁轨,山下那里想必交通来往甚是频繁。但却没有见到像大火车站一样的建筑。

这里没有站,只是许多列车的必经之路。可是这里究竟是哪里?

路遐试图看个清楚,但是山下地势低处全是雨雾,他什么也看不见。那条条火车道,看似很近,却又无比遥远。

路遐又擦了下眼镜,他沿着古老的、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向山坡上走去。大约走了十来分钟,他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那雨不知为何凉沁沁的,直透到他骨子里。

前方好像有什么……

雨雾中朦胧有个人影,在慢慢地行走,手上还拎着一个什么。路遐又抹了一把眼镜上的水珠,小快步追了上去。

这会不会是在齐征家的那个神秘人?

不,这是……

孙正?!

路遐吃了一惊。那个人影,正是孙正。

他正仰起头,迷惘地看着天空,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和脖子流进了衣襟里,他也毫不在意,只是两眼空洞地凝望着。

路遐正想接近他,却又看见孙正手里的东西,顿住了。

一条打成环的粗麻绳,上面隐隐还在向下滴着淡红色的水。

这个是……

路遐正踌躇着,孙正却突然偏过头来看着他,脸上迷茫的神色变成了惊讶:路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路遐连忙问,这里是哪里?

孙正仍然奇怪地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还绕着他左右走了起来。路遐从来没被人这么直勾勾地打量过,顿时浑身都不自在。

他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我怎么会梦见你呢?孙正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看起来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梦?路遐心中一紧,这是你的梦?

孙正却指了指天上:你看,这里的天一直没有太阳。什么都没有,一直在下雨,就好像想洗干净什么。

路遐却接着追问:你梦见这里多久了?这是哪里你有印象吗?

孙正转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断断续续的,我之前还梦见一直一直地绕着一堵墙在走,但是今天就到了这个小镇。

小镇?

你看—孙正指着前方,声音里有一丝雀跃,那里—

雨雾中耸立着一幢灰黑色的建筑,依稀可见上面一块一块的石砖,看外观,那是一栋十分古旧的建筑,几乎在现代农村都已绝迹。

它的顶层有一扇窗户,不,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一个窗口。因为它没有玻璃,只有框起来的一圈木条,上面飘着一层青色的帘布。

雨打落在上面,帘布悠悠地晃动着,那窗口里若隐若现的,是黑黝黝的一片。

等两个人稍稍走近了些,才赫然发现,眼前这幢楼,不过是冰山一角。

它的身后是一片延伸出去的房屋,黑色的砖瓦屋顶,每个房屋之间都紧紧地连着,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几乎看不见任何空隙。

那一片广阔的屋群,就像是一群从天上降落的乌鸦,密密麻麻地停在这个山坡上,将所有的翅膀都铺展开来,散发出深沉而不祥的气息。

他们遥望着这片攀附在山坡上的房屋群,两个人不由都看得痴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小镇,明明有大片的土地,却将房屋密密地靠在一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那灰黑色的像是被浓烟熏过的屋顶,却无法渗透进它们之间。

这根本不符合小镇建设的原理。孙正一板一眼地说。

太奇怪了。路遐和孙正达成了共识,这样紧密地靠在一起,他们怎么分得清楚自己的田地……

不,不是。孙正又一次将指尖遥遥地指向他们所见的第一幢楼,这样的话,他们每一户,都没有窗户—除了这一间。

路遐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寒意。

他看着这片房屋,确实,在那连雨水都无法渗透的屋顶之间,是没有真正的窗户的。至少通过那片房屋里的窗户,是无法看到这外面的世界的。

除了最高的这个窗户。

那帘布又轻轻地飘了起来,就像是温柔地抚过窗台。

那看不见的窗户里的黑暗,是谁曾经,或者现在,正注视着窗外的他们……

啊,入口在那边!孙正眼睛一亮,小快步走上山坡。

路遐惊讶地发现孙正竟然对这陌生的村庄毫无惧意,但他瞬间又明白过来,因为孙正把这当作了自己的梦,自然可以肆无忌惮。

路遐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的孙正和他之前认识的死板的孙正相比活泼了一些,他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走进了孙正的内心世界,而孙正自己却毫不知情,单纯把他当成了梦中的路人甲。

等等!路遐伸手拉住孙正,直觉告诉他,这个小镇没那么简单。

这是一个可以杀人的梦。

而这个小镇在他眼中,正散发出森森的肃杀之气。

你来过这里吗?路遐问道。

孙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可是……你没发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吗?

你不是人吗?孙正笑了出来,难道你做梦都会有很多很多人吗?

路遐噎住,他在这里似乎不能用常理跟孙正解释沟通。

孙正又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在我的梦里……我常常都是一个人……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路遐却莫名被刺了一下。

这个人,该是有多孤独?

两人毕竟不熟,他这样想着,倒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最初的那幢房屋下,有一个像山洞似的拱状门,里面依稀有些光,却看不清楚门之后是什么。

路遐亦步亦趋地跟着孙正沿着上坡路向那个门走去,还不停地分神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事物。

阿嚏!路遐打了个喷嚏。再这么淋雨下去,他可要感冒了。

可是,就在这一个喷嚏的瞬间,他脑中忽然响起一片嗡嗡的嘈杂声音。眼前模糊的一瞬间,视野里仿佛朦朦胧胧出现许多人影。

跑着跳着的小孩的声音、花花绿绿的衣裳、在身边一擦而过上坡的人的影子、迎面对着这个方向挥手的人的影子……

路遐一晃头,猛地睁大眼睛—

雨。

眼前还是只有雨。

静谧的雨的声音,和阴沉的空无一人的小镇。

砰!一声巨响,水花溅了路遐满脸。

只见孙正倒在地上,手紧紧抓着脖子,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路遐大吃一惊,连忙冲了上去。

他这才发现,孙正的脖子上牢牢缠着的正是他之前手上的绳子。因为被勒住了脖子无法呼吸,孙正张着嘴,像是在呼救,又像是在拼命呼吸。

但是—

路遐的动作停了一秒钟,因为,他没有看见勒住孙正的人。

孙正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根绳子,勒住了他。一根湿漉漉的、血迹尚存的绳子。

我来了,我来救你!

路遐叫着,连忙去扯开绳子,却根本拉不开,就连自己也几乎被那股大力跟着被拉动。

一股大力在拉着孙正,向着那道门的方向……

路遐心里此刻是说不出来的惊惧,慌乱间,他猛然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一把剪刀。

他拿出剪刀,对着绳子方向就是一阵乱戳。

唔……一声闷哼。

绳子松了。

雨水里汩汩染开一片血色来。

孙正的身后正渐渐浮现一个人形,那人一身黑衣,连戴的鸭舌帽都是黑色的,他捂着腰部,血正是从那里不断地涌出来。

孙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个刚刚企图谋杀自己的……人?

是你?!两个声音异口同声道。

路遐看了看孙正,又看了看地上那人。你认识他?他的声音拔高了。

你不是……孙正有点犹豫,搭车的那个人?

搭车?

那个人痛苦地哼了一下,路遐和孙正才想起来这个人受伤了。两个人都有点不知该不该帮忙止住伤口。

这个人刚刚还试图用绳子勒死孙正……

就是我们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你中途上来搭车的……孙正又说了一遍。

路遐却一把抓住孙正:你说你们一起旅行?是不是和袁教授一起的那次?是不是齐征开的车?

孙正被路遐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路遐冷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俯视着那个人:原来如此。原来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跟着袁教授旅行的是你,在齐征家背后拿刀威胁我的,也是你,对不对—

那个人却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不想让路遐看见他。

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契合这细雨的气质,让人莫名地感到抑郁。

毫无生气,行尸走肉般的一个人。

所以,路遐盯着这个人,梦中杀人的也是你吗?

梦中杀人?孙正有些糊涂了。

可是……路遐皱起眉头,他是怎么办到的?

难道是自己眼花吗?刚才孙正的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直到自己刺中了这个人……

那个人刚才说是你,他认出了孙正还是认出了自己?

那个人缓缓地,慢慢地,指着孙正,说了一句话:

他,必须死。

轰隆隆。

山下的火车忽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连同大地也猛地震颤了一下。

前方的那幢楼里的帘布又飘了起来,此刻飘得特别高,终于露出了整个方形的窗洞里的全貌:

一个长方形的相框,里面一张模糊的黑白人像。

端正地看着这个方向。

……

五·凶手

孙正……快醒醒!

孙正!

孙正霍然睁开眼睛,猛地坐起来。天蒙蒙亮,映着眼前一个凑近的、明媚的面孔,她正有些不安地看着自己。

L?你怎么进来了?眼前这个女人出现得实在太突兀,孙正吓了一跳。

L丝毫不觉得失礼,反而埋怨地看了他一眼:我看见你房门微敞着,又没人应声,有些奇怪,就进来瞧瞧,你做噩梦了?

嗯……孙正没有明显表达出对她擅自闯入的不满,又皱了下眉头……昨晚忘了锁门?因为袁教授的事情,自己竟然恍惚得连门都忘了锁。

没事吧?L又关心地问了句。

没什么。孙正回答着,向她示意回避一下,L耸耸肩,站起身来,又叮叮当当地摇着手链出去了。

孙正觉得自己身上湿了一片,酒店的空调兀自呜呜吹着暖风。他摸了一下,才安下心来,自己只是出了一身冷汗……不是雨。

他很少做梦,刚刚那个梦,不知为什么让他十分不舒服。

孙正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水浇在脸上让他觉得清爽不少。脖子附近莫名地火辣辣地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没有在意。

他茫然地坐倒在床边。

路遐一个激灵,睁开眼来。

他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齐征家空旷的客厅里,暖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

他站起来,拍干净自己一身的炭灰,地上有一串血迹,从他落脚的地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

梦醒了,那个人逃走了。

路遐的拳头慢慢握了起来,他一定会找出这个人来。

什么梦中杀人,都是他在装神弄鬼。

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房间,不由打了个冷战,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快步走出门外。

喂!电话那边是胖子激动的声音,你小子昨晚去哪儿了?!一个晚上没接我电话,你……

停停停,我待会儿再告诉你,另外两个人查到了吗?

四个房间?路遐琢磨了一下,五个人,订了四个房间?

如果昨晚那个人就是凶手的话,袁教授又怎么会同意让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临时搭车,和他们一起旅行呢?

袁教授之前就认识这个人?

路遐脑子里连续冒出了一连串疑问,直到胖子在那边吼起来: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什么?路遐一呆。

那边传来胖子咀嚼食物的声音,他懒洋洋地说:关于你让我找的第二份资料。

快说!路遐激动了。

哼哼……胖子得意洋洋地,我手上没有,不过在C大新闻系的资料室里,你可以找到。我已经打电话过去确认了,你报上名字他们就会把资料给你的。

路遐大喜过望,道了一声谢,又使劲拍了拍身上的灰,嘱咐了胖子几句,挂了电话。

孙先生,早啊。

孙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戴眼镜的男子在跟他挥手。

啊……他呆了一下,路、路先生,你好。神色有些不自在。

路遐看出他是想起昨天的梦了,心里不知怎地暗笑了一下,于是故意说:昨晚睡得还好吗?

孙正很快恢复本性,不冷不热地回答:还成。

袁教授怎么样了?你今天怎么有空来C大?路遐又问道。

说到袁教授,孙正的眼神黯了下去: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我过来散散心。

路遐却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脖子怎么回事?

孙正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手碰到一圈皮肤都火辣辣的痛,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路遐对着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圈,做了一个吊死鬼的表情,还逼真地翻了个白眼。

孙正立刻明白过来,心中咯噔了一下,又立刻镇静下来,笑了笑:可能昨天在哪里刮到了吧……

路遐并不点明,也微微笑着回答:下次小心啊。他又接着提议,一起走走?我还有很多学术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孙正显然是没有心情跟人研讨学术的,他犹豫了一下,却点了点头。

两人于是探讨了一路文化研究的理论,从雷蒙德·威廉姆斯聊到斯图尔特·赫尔,最后争论得兴起,干脆买了杯咖啡一起坐在C大操场边,看着几个年轻的学弟正冒着凛冽的冬风英姿飒爽地打篮球。

啊,好久没活动活动了。路遐捂着咖啡一边取暖一边感叹。

孙正只是笑了笑,抿了一口咖啡。

袁教授平时也锻炼身体吗?我看他身体挺硬朗的,怎么这么突然……

孙正刚刚稍微放松的心情又突地沉了下去。教授平时都忙着研究和四处讲演,没有时间锻炼,不过……他忽然想到什么,莞尔一笑,摸出手机,翻了一下,递给路遐,你看,这是他去年宣传新书活动时,唯一一次打乒乓球的照片。

路遐接过手机,上面是袁教授正抬起左手挥拍的照片,就连打乒乓球都有着一股汹汹气势,孙正特地拍了照片,十分自豪地分享给路遐看。

孙正还真不是一般地崇拜袁教授啊。

路遐心里感慨,也许袁教授没有看错,孙正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值得袁教授最后嘱托的一个人。

但照片……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对了……路遐迟疑着问出口,上次跟你们一块儿去成都旅游的另外两个人怎么没来探望袁教授?

孙正脸色一变,手中的咖啡险些洒落在衬衫上。

什么两个人?

路遐故作无知:你们不是四个人一块儿去的吗?另外两个呢?

孙正停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眉头皱了起来:有一个是临时搭车的。

临时搭车的,就是昨晚那个人,也就是说,第四个人,是那个神秘人。

路遐心知肚明,却装作好奇的样子:那,另外一个你也认识吗?

路遐呆在原地,甚至忘了追上去道歉。他原想这并不是那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孙正的反应怎么这样激烈?

还是自己试探得太突兀了,显得多管闲事?

然而这还只是其次。

袁教授,孙正,齐征,神秘人,和最后一个人。

这五个人都到齐了。

所谓他的诅咒说不定就是指这个人,袁教授只是被他迷惑而已。

一切都是这个神秘人在作祟,他可能用某种手法在梦中出现,然后在现实中用某种手段谋杀他。

在梦中杀死一个现实中活生生的人……这是不可能的……

路遐在脑中这么说服自己,他把手上的咖啡纸杯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里,决心再去C大的新闻系看看另一条线索的资料。

C大新闻系的资料室里,有着堆积如山的旧报纸,依次按照日期和报纸名字分类陈列着。路遐径直走了进去,跟值班管理员报上名字。

那个管理员却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路遐?他重复了一遍。

路遐点点头。

路遐又点了点头。

管理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喃喃说:不对啊……怎么又来了一个路遐?

路遐也懵了:什么?

管理员把本子一合,站起来朝着资料室后方,叫了一声:喂,你,那个路遐!

资料室后方站起来一个黑色的身影,他朝这边望了一眼,立刻慌慌张张地把桌上的报纸胡乱一收,往怀里一塞,从另一个方向夺路而逃。

是你!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路遐立刻认出这个人影,大叫了一声,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眼看就要追上了他,刚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那人却飞快地一侧身,路遐顿时扑了个空,差点儿跟着跌了一跤,气急败坏地又冲上去,那个人正好又趔趄了一下,路遐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拖住了他。

你这家伙!路遐说着,却暗暗吃了一惊,这人右手冰凉得可怕,当真不像个活人的体温。

那人用力想挣脱,路遐却抓得更紧,低头斜瞄了一眼,只见那苍白的手腕上有一条细长可怖的红色疤痕。

你是谁?!路遐质问道,你先是在齐征家拿刀威胁我,后来在梦里作怪,现在又在这里冒充我,你鬼鬼祟祟地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眼见自己逃不掉了,恼怒地把一堆报纸扔到路遐身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还给你就是!

路遐单手接过报纸,却没有看一眼,只是狠狠盯着他: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杀死他们的?

这段话他说得毫不费力一气呵成,路遐呆住了。

如果说身世背景,那确实是可以轻而易举调查到的情报。但是,关于他的爱好和喜欢吃什么……这也……这也……

你是谁?!我们认识?!路遐脸色一变。

不认识。神秘人别过头去,我就是知道而已。

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白痴!神秘人一字一句回答,没有人在杀人。

路遐被他一句白痴骂得一愣一愣地:没有人在杀人?

但他又马上一连串问题反击回去:哼,那齐征是怎么死的?袁教授又是怎么回事?昨天你被我亲手抓住了你还敢狡辩吗?

唔……神秘人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你少……路遐话吼到一半,忽然感到手心一热,他低头一看,惊呆了。他的手上沾满了猩红的血。

你……路遐抓住他的手不由得松了,你怎么了?

你忘了,我昨天在梦里也被杀死了。神秘人虚弱地对他笑了一下。

我……我杀的?路遐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

上面的鲜血十分刺眼。

那也仅仅是个梦啊。

这一切不都应该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诡计吗?为什么……

今晚你们可以进去了……每死一个人,你都离他更近一些……那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路遐反应过来,慌忙扶住他,另一只手拨打着急救电话。

你、你先别说话。救人要紧,路遐试图帮眼前这个男人止血,他下意识地看向昨天被他刺中的部位—

不对,他又看了下自己的手。

刚刚自己的手抓住他的衣领,也就是说,他现在出血的部位是在锁骨附近,但是,昨天自己刺中的是他的腰部……

白痴,你不是很喜欢……学你哥吗……你动动脑子找找联系啊……神秘人最后这样说着,沿着墙壁滑了下去。

喂!—

这是路遐在两天之内,第二次看见一个人倒在自己眼前。

六·记载

路遐在急诊室外徘徊了半晌,却不见里面有人出来,他在走廊里来回地走着,周围人都带着同情的目光偷偷地看他,全把他当成了一个遭遇不幸的家属。

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此刻正做着无比激烈的斗争。

他没有杀人,但是他的手却抖得十分厉害,因为还有另一个未知的凶手,在用未知的方法杀人,这个刚刚发现的事实更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而这第二个凶手很有可能曾经也潜伏在他的身边,就在昨天的梦里。

路遐打了个寒噤。

会是最后那个人吗?孙正看起来十分忌讳提到这个人,为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妩媚的女声从他背后响起: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路遐转过身去,竟然是L,医院本来也是袁教授一直被看护的地方,L在这里出现再正常不过。

哦,哦,我想来看看袁教授……路遐回答得有些不自然。

她语气中带着责怪,路遐却是有苦难言。他正想开口说点什么,视线恍然瞟到L手腕上新戴的一串绿色手链,胸口忽然像是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你动动脑子找找联系啊……

神秘人的话此刻敲在了他的心尖。

联系—手!

手上的疤痕!

在最初遇到孙正的时候,孙正就曾提到过自己在旅途中右手受了伤。

而昨天在抓住神秘人的时候,也在他手上看到了一条细长的伤疤。

齐征的手腕已经无从查证,但是袁教授……袁教授……是了,之前看到袁教授照片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有些异样,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袁教授是个右撇子,他在讲座时接文件用的是右手,他在最后一刻紧紧握住路遐的也是右手。

而且,他右手上戴着一块很大的手表。

但是—在孙正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上,袁教授却是在用左手打乒乓球!

路遐不禁大胆地猜测……也许袁教授的右手腕上正是有什么东西,让他一直用手表遮掩,运动时因为不便露出来,才换上了另一只手。

他的手上有疤痕!

同理—路遐看向L的目光变了,他的目光变得谨慎而敏锐。

L,你今天换了新的手链,看起来很好看,可以取下来给我看看吗?路遐厚着脸皮装作很好奇的样子问着。

L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她冷冰冰地拒绝:这是水晶,我从来不会让别人碰的。

路遐识趣地收回请求,心中已经逐渐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一直带着叮叮当当手环的L,一直跟在教授和孙正身边的L,她就是参加旅行的五个人中的最后一个!

她的手链之下,一定遮掩着一道疤痕,就和其他四个人一样。

这就是联系!

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孙正如此忌讳提到最后一个人,是想保护她吗?因为L是追求他的人,所以他也不想在外面随意提到她的名字,免得引人非议?

所以L才是在梦里杀人的那一个吗?教授,齐征,还有那个神秘人,也许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被暗算的……是这样吗?

路遐盯着L,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

在现实世界里,他什么证据都没有。

对了,你要是知道关于袁教授上次旅行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啊!路遐假装不知情,临走之前叮嘱。

L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微笑作答: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我一定帮你问问。

路遐挥手告别。要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只能等到今晚的梦,他今晚一定还要再做一次那个梦。

雨落如铅,路遐一身都凉透了。

他拿下眼镜,抹了抹上面的水珠,又戴了回去。远山是翠蒙蒙一片,山底乌黑的火车轨道若隐若现。

轰隆隆!

一阵天摇地动,一辆火车从山下云雾中穿梭而出,远望而去那似乎是十分旧式的火车外表,墨绿色的车身,拖着一道长长的黑烟。

他一抬头,那是一道拱形的门顶,全用灰黑色的砖砌成,他眯缝起眼睛,这些砖上面好像都刻着什么。

他踮起脚尖,仰头仔细去瞧,那上面像是小孩鬼画符般歪歪扭扭刻着许多的符号,他又伸手去摸了一摸,谁知道一摸就摸出许多砖灰,飘进自己鼻子嘴巴里。

阿嚏!

他痒得打了个喷嚏。

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屋顶上多了一片黑影,一团摇摇晃晃的黑影,越来越大—

喂!一个人在背后叫他。

路遐缓过气来,这个黑影本来就是走近的人的倒影,他转过身,看见孙正侧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路遐?

你、你好啊……路遐摸着脑袋,不知道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是在梦里第一次见面那样,还是该像电视剧那样,接着演出这个梦的第二集。

对了,谢谢你上次救我。孙正拘谨地笑了下。

还没等路遐回答,孙正又猛地拍醒自己:昨天明明就是做梦,今天也是做梦,我还给当真了……真糊涂……

啊?没、没事……路遐看着好笑却不敢笑出来。

他想起之前孙正说过他梦里常常是一个人,心中一动,提议说:不如我们在这里交个朋友吧,以后在梦里也能陪你说说话。

孙正一头雾水地看他一眼。

路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低着头大胆说:一个人在梦里总会很闷的。

孙正停了一下,终于回答:好吧!

既然是朋友嘛……路遐侧头看了他一眼,我就叫你『正』吧!老是孙正孙正的听起来太正式。

孙正又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多了一丝柔软的笑意:好吧。

正!路遐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

孙正嗯了一声,探头向前面一看:既然都走到这里了,不如我们进去瞧瞧吧?

好黑。

一进去,这是路遐的第一反应。他立刻又想起这里是没有窗户的,自然,也是没有阳光能够透进来的。

他探手在墙上摸索,应该有电灯开关什么的。

他摸着摸着,却不知怎么心底发起寒来。这墙触感冰冷,一片漆黑之中,他所接触到的,都是凹凸不平的表面,在这堵看不见尽头的墙上都是什么呢……

忽然,他的手碰到什么细而长的东西,只碰了碰,那个东西弹了开来,又轻轻地弹回他的手背。

路遐像触电似的,收回了手。

那诡异粗糙的触感……令他想到……女人的辫子……

呼。

屋内的一角突然荧荧亮起一簇烛光,晃悠悠地闪烁着。

烛光映出屋内的一角,似乎是极古旧的设施,一方小木桌,旁边靠着两个摆得整整齐齐的竹藤椅,桌下还有一个热水瓶,上面涂抹着一团团淡粉色的小花,却又不似从前流行的那些图样。

这是什么?借着烛光,路遐这才看清一些刚刚吓到他的东西,好气又好笑。

原来那是一条粗麻绳,悬挂在钉子上,沿着这面墙过去,竟然齐刷刷挂了五条打成环的绳子,绳子下另有一个很窄的小桌,桌上还有两个烛台。

路遐又借过孙正手中的蜡烛,把这两个烛台也点亮了,这下整个室内总算亮堂起来。

两个人眼中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路遐颇有些庆幸自己刚才及时收了手。此刻望去,除去一些回忆中古旧的家常摆设,四面墙上都挂着动物头骨,也不知是真是假,多数是牲畜,牛骨、羊骨,也有一些小的点缀在周围,看得出来是狗头骨,或者猫头骨。

被这些黑乎乎的头骨眼洞注视着,两个人没来由的一阵背脊发凉。

再一瞧,刚才那挂着五条绳子的地方,竟是被这些头骨环绕起来的,下面的烛台和方桌越看倒越像是供台。

怪了,没事把绳子供起来干什么?路遐嘀咕着。

一听此话,路遐又凑近了些,他干脆把桌上烛台中的一个拿了起来,刚拿起来,他就发现桌上还写着什么。

壹,贰,叁,肆,伍……原来对准每一个绳子,桌上都有编号。

目光再转回墙上,他这才发现,这些凹凸不平的墙面原来大有文章。

上面刻着文字符号,还有小人儿。

小人儿在走路,小人儿在爬坡,两个小人儿在说话,等等等等。

噗!路遐被这些幼稚可爱的雕刻逗乐了,这家的小孩儿真有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小孩儿刻的?孙正也在研究墙上这些东西,反问一句。

窗户!他惊喜地叫起来。

因为累积了太多灰尘,墙上一个可移动的木板已然和墙融为一色。路遐无意中扣动了这块木板,向旁边挪开,才发现,木板背后是一个窗棂。

他伸手在窗棂上抹了一把,心里又是一震。这窗户装的竟然不是玻璃,而是纸糊的。

路遐干脆把烛台放到窗棂边,这一照,便照出了窗外的景况。

窗外似乎是一条细长的小道,深幽幽地延伸到小镇深处,因为顶上仍旧是砖瓦遮盖着,这小道越向深处望去,越是如同黑洞一般。

路遐不敢细看,这一看就好似会被吸进去。他又将目光转向正对窗户。

对面仍旧是一扇空空的窗棂。

他手上的烛台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踉跄了一步,差点坐倒在地。

怎么?孙正听见响动,转过来问。

路遐胸口起伏两下,强作镇定说:没什么,自己吓自己罢了。

对面确实也只有一扇空空的窗棂。那窗户没有木板遮掩,大敞着。

乍一看仿佛没什么稀奇,但刚才那烛光扫过,只见靠窗的方向,斜放着一张竹椅,就紧贴着窗户。

而在窗台边上,有一把木梳,随意地放在上面。

就好像……一个女人刚刚正坐在对面的窗边,细细地梳着自己如瀑的黑发,又随手将梳子忘在了窗台上,起身去做别的事了。

如此鲜活灵动的想象令整个小镇都在路遐的梦中活了起来。

他简直能看到人们伛偻着身躯在这遮掩下的小道中走动,那像层层大伞交错互叠起来的房顶将连年的雨水隔绝于外,以此作为代价的是,永不见的天日,和紧邻相对的家门窗户。

再看这些屋内器具,路遐也忽然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看起来格外袖珍,常年无法晒到阳光的居民,身材自然矮小。

也许偶尔他们也能通到那扇拱门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两个人找到一扇侧门,鼓弄了许久,终于打开门闩,走了出去。他们不得不弓着腰,才能不顶破门外小道的屋顶。

小道顶上的砖瓦之间隙开了些许小缝透光,又铺上几层油布挡雨。地上一直湿漉漉的,两人挤在这小道中,感觉十分拥闷,可见他们的体型比这里的原住民确实大出不少。

这里还有……孙正低语。

路遐一看,小道两边的墙上似乎也刻着画和符号,密密麻麻的。

然而这次的图画却显得血腥许多。他看着看着又似乎摸清了这些图画的规律:

这些画是成组分布的,每一组前面都有一段符号和文字,但是文字已经模糊了。第一幅画总是五个小人儿团团围着。但从第二幅画开始,就有些不一样了:有的是一个小人儿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什么东西;有的是一个小人倒在地上,少了胳膊和腿,一团黑乎乎的,似乎在暗示是血;还有的是小人被牛和羊拉扯着,血从眼睛鼻子里流出来……越看越是触目惊心。

每组里面,除了第一幅,剩下都是四种不同死法的小人。

接下来两幅又是一样的。

倒数第二幅是许多人浩浩荡荡地抬着一个方形的容器爬坡。

最后一幅则是一团巨大的黑块,和一个小人的头。

如此类似的图在两面墙上延展出去。有时多些点缀,比如多了两块像云一般的东西围绕在小人儿身边,或者一些花花草草在附近;也有的一开始会把五个小人放在大拱门下,那个拱门就仿佛是整个小镇的象征。

这些画里还有一些小圆点,似乎在暗示是雨水,但是最后一幅却没有。

你说,这会不会是说,他们集体把最后一个小人煮了?路遐不无残忍地想象。

孙正的神色却比他严肃起来:别开玩笑了,你现在还觉得这是小孩画的吗?

路遐摇了摇头:不像,倒像……倒像……

像在记录什么是不是?孙正说,不知道是什么的记录,说是祭祀又不像,说是宗教崇拜,也不大像……

路遐没敢直接说出来。他看到这些图画的时候,心中就已经主动将这些和最近这一系列的事件联系了起来。

五个小人。五条绳子。奇特的崇拜。

我们都会死。我们五个人。

齐征,袁教授,神秘人,L,孙正。

这会不会是某种暗示……这五个人,并不是第一批。在这里,在梦中,已经有无数批这样的人……

这是不是,这个小镇的历史?很多文化都有将自己的历史记录在壁画或者山洞雕刻里的习惯……孙正依旧着迷地看着墙上的东西,喃喃自语着,我一定在哪里见过它们,好眼熟……

仿佛已经沉迷其中,孙正摩挲着这些凸出来的符号,沿着小路一边走一边读下去。

哈哈哈哈。

咯咯咯咯。

看着另一侧符号的路遐此时却忽然听到一串串奇特的笑声,就像几个孩子在不远处嬉戏。

怪了……

哎哟!他还没迈出脚步,又被一个匆忙路过的人撞了下肩膀,喂你怎么这么不注意……

他话音刚落,忽然心中一凛。

路人?这里哪来的路人?

他猛地转过身。

他的背后不远处是一堵严严实实的石墙。

路遐颤悠悠地举起手中的蜡烛。

火!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出于本能他差点儿倒退一步。但当他看清楚才发现,那只是刻在墙上的一幅极其逼真的壁画。

一团熊熊燃烧的、蔓延了整个山坡的大火。

天空上腾起一片片黑色的云,疯狂而热烈的火,跳脱一切的火,偏偏又笼罩在无尽的阴霾中。

这片布满整个墙的壁画,看起来比那些血腥的小人更令人不寒而栗。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火在很多宗教里都有重要的意义,既是毁灭,又是重生,孙正你觉得—路遐说着转过身去。

身后已没了孙正的踪影。

孙正?!

路遐几乎忘了他们身在梦中,此刻不见了孙正,路遐心中猛地警醒,想起自己的最初目的—

L!孙正!

七·业火

正—!

路遐在小道中焦虑地呼唤着。

他的声音在整片区域中回荡,来回走动的脚步在地面溅起水花。他不敢走远,因为这一整片小镇如此铺展开来不知究竟多大,内里房屋交错穿插,也不知路线如何复杂。孙正想必不会走太远,看起来也并不是一个容易迷路的人,他应当知道回来。

但是如果L……

谁?!

路遐听见极细微的声音,以防又是之前的幻觉,他保持着原地不动。

嗒、嗒、嗒。

滴水的声音。

这里都是遮盖的屋顶,哪里在滴水?

嗒、嗒、嗒。

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出现在路遐的视线里。

然后是一双雪白的脚踝。

嗒、嗒、嗒。

水珠从发尖滴落下来,在淌着的水中溅开一圈又一圈。

L!路遐下意识叫了出来。

果然渐渐走出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人来。路遐没想到L竟然这么直接大方地出现了,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L一见到是他,脸上立刻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路、路先生!这里是哪里?!

路遐愣了一下,眼珠子在L身上转了转,留意到L右手仍然戴着手链,回答:这是梦,难道教授没有跟你提到过吗?

梦?L的表情越发惊恐,难道是那个……会死人的梦?!我、我怎么会进来的?

路遐抑制住当面质问她的冲动,只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的表情。看样子,L并未察觉自己已经发现了她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

你不知道?你之前没有做过类似的梦吗?

L惊疑地看向他: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样的梦?下好大的雨,我又不知怎么走进这个迷宫一样的地方,好可怕……

那就奇怪了……路遐若有所思地说,你有没有见到其他人?如果你不是那五个人中的一个,你不应该进来的……

当、当然不是!L眼神看起来很无辜,教授没有醒过来,孙正又回酒店了,我还不知道上哪儿帮你打听这消息……她见路遐面有疑色,瑟瑟发起抖来,路先生,我好冷啊,什么时候才可以醒来啊?

这个女人当真好演技。

路遐心里嘀咕着,既然如此,不如自己先把她从孙正身边引开,也好一探究竟。

我们一起去探探出去的路吧,我记得入口在这边。他指了指自己进来的小屋方向,我们也许可以登上那座小楼,在高处比较容易找到出口。

提到那座小楼,L面有难色:小、小楼?然后看见路遐疑心的表情,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走着,不知为何,L跟在路遐身后走得有些慢。只听她一边低声抱怨,一边似乎为了打消路遐的疑虑,喃喃自语着:医院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人……那个人真是不祥的灾星,他一定把什么可怕的东西传给我们了……我真不该见他……

谁?路遐转过头。

L连忙掩嘴,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没有谁,我实在太过害怕,让你见笑了……

路遐坚持问:谁啊?也许是重要线索也不一定。

那个,好像是袁教授在搞民俗研究时认识的一个很神秘的人,那个人后来旅行时还搭了车—对,袁教授告诉我的,医院撞见他了,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我一时担心,就去看了看。

是神秘人,路遐心中肯定。

我实在不该在他生命还未脱险的时候说这种话,但是……他真的很像,很像一个活死人,你知道吗?就连教授都说他身上带着一种很诡异的能力。可在我看来,那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一种阴影。L一面说着,一面用余光瞄着路遐的表情,他一定是从极可怕的地方回来的,说不定,我们这些怪梦,都是他引起的……

L刻意地把焦点转向神秘人,路遐心知肚明,但又不得不同意她的一些说法。至少,自己并不是那五个人中的一个,但却由于神秘人的干涉和那个奇怪的仪式,也被带入到梦里来了。

两人走回拱门附近,发现一侧小门,路遐用力拉了一拉,随着门的松动,一股灰尘弥漫出来。

两人挥开烟尘,发现门后是一个阴暗的楼梯。L面有惧色,有意无意地朝路遐贴紧了一些。绅士在紧要关头,自然挺身而出,路遐心有戒备,却也不能刻意拉开距离,只好随她。

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扇阴暗的小门,路遐闻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身后L也捂着鼻子:是不是这里太潮了?好臭。

路遐试着去拧动门把手,门松了一下,路遐使出了吃奶的劲,终于推开一道小缝,门后是一股更浓的臭味。

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但L已经走了上前,搭手帮他一起合力推开了门。

门后隐约是个宽敞的大堂,光线从高处那扇小窗中射进来,本来室外光线也并不明亮,在风中猎猎飘动的窗帘更使得这光线忽明忽暗,视线不甚清晰。

L站到路遐身边,和他一块挤到了这个房间里。路遐能明显感到她在颤抖,却不知是冷的,还是装的。

对了,你今天不是想看我手链吗?L忽然说,然后就听见哗啦啦解手链的声音。

嗯?路遐没想到她怎么提起这茬儿。

L不由分说把手链塞到他手里:喏,就当作我的保护费好了,嘻嘻……

不愧是个小女人,关键时刻倒装起可爱来了。

路遐不明就里地接过手链,表面装作要到光下去看手链,却时不时地偷瞄L的手。他朝着有光的窗户走了两步,脚上好像踩到了什么—就在这一瞬间,L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啪—按下了墙上的一个东西。

他被倒吊着悬挂在了空中。血流刹那齐齐涌向了他的头顶。

大意了!!!

路遐心中的第一反应。

他看着下面的L,L朝着他娇俏一笑:现在还需要看我的手链吗?

路遐叫苦不迭。

L在下面望着他,脸上又带上了从前的高傲:真可惜,你看不懂这里的符号,这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个阁楼,是这个小镇的—处刑室。

L踩着高跟鞋,在下面悠悠绕了一圈,又在下方那个桌上摸索着,听见他挣扎的声音,对他回眸一笑:路先生,您不但四肢不发达,连头脑也很简单,你以为我的目标只有孙正一个吗?

桌上两支蜡烛忽地被点亮了。

房间里荧荧闪着两团光,而光线里,正对着路遐的,是那张遗像。

黑白的相片。

一张脸,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路遐。

路遐只觉得全身从头到尾都发麻了,差点惊呼出声—这不是—这不是—

袁……袁……

袁教授?不不不、当然不。L也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像,笑了,这张照片的年龄比袁教授还大,怎么可能是他?这大约是,他的曾祖父,这个小镇最后一位镇长。

路遐只觉得血全聚在脑门,他连说话都感到吃力,含糊不清地吐着字眼:这、这什么小镇……不是梦……梦吗?

梦?L看向他的眼中陡然射出怨怼的光,我倒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路先生!是的,现在它只是一场梦,但一切都是真实在发生的!你不是已经发觉了吗?!这是曾经鲜活存在过的一个小镇……在谁也找不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她从路遐的头顶下方走过,走到窗户前。

她踮起脚尖,仿佛想看清远山深处,那一条条火车轨道交错的地方。

这、这个镇,叫什么名字……唔……趁L还看着窗外,路遐一边吸引她说话,一边在室内搜索着能摆脱这个机关的办法。

名字?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听说的故事。L嘲讽似的笑了一声,我跟随袁教授多年,他一直没有停止这个研究,看见墙上那些画了吗?这是『它』的诅咒,每一年,小镇都会供奉上五个人,然后『它』就会从其中选中一个,活下来的那一个。他们便会浩浩荡荡地抬着这个被选中的……

被发现了……路遐乖乖停止了手上的小动作。

看来我不应该跟你废话,L走了回来,她随手从遗像下的小桌上端起一个烛台,挥散周围的灰尘,先把你解决了也不迟。

那些字符上写着,这里的任何生产生活活动都是由镇长和长老们严格组织,按照每户的编号进行,一旦违反纪律,或者试图逃出小镇,就会被送到这个处刑室,跪在这里,忏悔受罚……说到这里,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那么,就让我来看看,那个年代的刑具到底是怎么玩的……

这幢阁楼扼住这个小镇的咽喉,又以绝对优势的高度监控着周围一切的发展活动。因为隔绝人世,便一直实行着高度压迫性的管制。

L手中的烛光照亮了这个大堂的一角,墙上挂着几排阴森森的刑具,上面污迹斑斑,不知是血迹还是锈迹。

单是这么瞟上一眼,想象出的场景也足够路遐生出一身冷汗。

地上更是有大片大片的黑块,还有残留的物件,角落里甚至堆放着几件破旧的衣衫。

也许,恶臭便是从那堆污秽的衣物里散发出来的。

见L果真开始寻找着刑具,路遐心中也有些怕了。他勉强控制着情绪,断断续续说:那、那这个小镇现在还存在吗……?

他试图拖延时间,这样孙正发现与他走散,也许可以找回这里。

L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动静:存在,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存在在人的梦里……哈哈哈哈哈……她忽地笑了起来。

几十年前,这个镇上起了一场大火,很奇怪吧,你看这片小镇,永远都是雨,怎么会起火呢?但它就是起了一场大火,烧毁了一切的大火……那天他们抬着那一年选中的祭品登上山坡,等待着,等待着……却等来了这场大火……那年的祭品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母亲就在她被抬上山的时候,和私下密谋的几个同伴,在镇上各处点燃了这场大火……你看看这片连着的房屋,一旦起了火……毁灭就是一瞬间的事!

路遐想起了那墙上的壁画。

火。

熊熊燃烧的怒火,烧毁了整个小镇的孽火。

所有人都烧死了吗?路遐倒吊着,颤巍巍地问。

有的逃走了……大部分却没有……这只是个传说……但是!L的眼神怨毒起来,『它』却没有消失……『它』成为一个游荡的幽灵……无休无止地,继续在梦里寻找着『它』的祭品……

路遐想到了袁教授的话。

五个人,他来了,我们五个人都会死……他会杀了我们……

袁教授口中的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它,是这个小镇!

小镇中的小人儿画揭示的就是小镇每年的五个候选人,小镇每家房屋里供奉的五条绳子,也代表着这五个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最终存活下来的那一个,就是最后那幅画里的小人儿。

就像神秘人告诉他的:每死一个人,你都离它更近一些……

每死一个人,他们就会从梦中的一个场景苏醒。而在下一场梦里,他们就更接近这个小镇的核心。

孙正一开始梦见过在山坡上走,袁教授出事后,他们一起梦见了站在小镇外,等到神秘人死去的时候,他们便进入到了这个小镇里。

那么最后剩下的那个人会去到哪里?

壁画的最后,那一团黑云里,仅露出一个脑袋的小人儿。那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里年年举行这种奇怪的仪式,又是为了什么?

L不知怎地抓了一下手腕,这让路遐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她手上的那条伤疤。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出现在了我的梦里……自从这道伤疤出现以来……她说着说着越发歇斯底里起来,手挥舞的动作变得更大了,为什么就选中了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又抓了下手腕,森森的目光看向路遐:啊,找到了!

路遐看见她面前有一个控制台似的桌面,上面布着许多机栝按钮,桌子旁边看起来像是一个老虎凳,上面还叠着几块砖和几条粗麻绳。

这个小镇虽然封闭,却在研究这些刑具和诡异的仪式上下了不少工夫。

这个大堂简直犹如旧时土匪的酷刑窝,比路遐曾在重庆所见的白公馆渣滓洞有过之而无不及。

L在上面细细看了一番:如果按下这个,便会有一根尖针钻出来,当你倒吊的时候,全身血液都汇集于头顶,于是这根尖针便会轻轻地……轻轻地从你的头顶正中钻进去,只需那么一下,你就会全身血液暴流!

你、你疯了!路遐再也忍不住激动起来,拼命扭动着身子,是你杀了齐征,杀了袁教授,神秘人……就算你杀死所有人成为被选中的那一个,你也逃不掉『它』的诅咒!

你说什么?!L举起手来,手上那道伤疤被她雪白的肌肤衬得鲜艳无比,我杀了袁教授?我逃不掉『它』的诅咒?你也不想想……袁教授口中所说的五个人,到底是谁……

路遐僵硬了。

路遐心中忽然腾起一种他从未有过的猜测,几乎推翻了他之前所有的想法。

这是它的诅咒,我们五个人……在噩梦里,无穷无尽的噩梦里……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我们五个人,并不是齐征、袁教授、神秘人、孙正和L。

而可以是—齐征、袁教授、神秘人、孙正和路遐他自己!

他早已是这梦中的一个了!他早该意识到这一点!

难道、难道……路遐心中大骇,这才是袁教授把委托交给自己的真正目的?!如果自己成为这五个人中的其中一个,那么自然,孙正就可以侥幸活下来。

而自己,也许还一路傻乎乎地护卫着孙正的安全,直到最后却成了祭品。

原来、原来……这是袁教授早就安排好的计划,就连梦中所杀死的这些人也大概在他的计划之内……

咯噔。

房屋震动了一下。从地板下方传来某种机器转动的声响,地板上正对路遐头顶的位置渐渐隙开一个小口。

路遐剧烈地挣扎着,然而倒吊中的他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因为两腿悬挂被缚,就连利用腹肌挺身而起也很难做到。

他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不甘心地想到最后一个人,叫了起来:孙正,那孙正怎么办!你难道连他也要牺牲吗?!你不是喜欢他吗?

L一怔,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更是高兴得拍起手来。

正啊正,不愧是教授的好学生,我喜欢他?哈哈哈,只要你死了,我们就会醒来。到明天,就是最后一个梦了。哦不,也许他到死也会愿意替教授隐瞒这个事实呢……

什、什么事实……?路遐的心越跳越快,他已经看到一个黑黝黝的尖钻头从那个小孔里艰难地伸了出来。幸好因为年代久远,机器有些生锈,这个钻头出来得比他想象中还慢一些。

L没有说话,却冲路遐抛了个媚眼。

精神高度紧张的路遐,在这个关头,思维哪里还能运作。他只能死死地,死死地盯着L。

L挠着手臂,这里飘散的灰尘令她觉得痒酥酥的。

但她的神情是欢喜的,看见那个钻头终于钻出了地板,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露出了小女人一样新奇的表情。

你瞧,若是你死了,那么就剩下孙正和我了,孙正就只能是被选中的祭品了,哈哈哈,你瞧,我帮『它』铲除了不必要的候选者,『它』说不定该感谢我,把你们一个个都杀死杀死杀死杀死!!!因为激动,她连抓挠的动作也变大了,开始挠起后背来。

是了……所以……所以……路遐艰难地说,那个时候,你就逃脱了这个诅咒是吗……孙正呢……那孙正呢?

孙正?L歪起脑袋,脸上是坚决的表情,是的,就是他!凭什么只要他活下来?凭什么要牺牲我?我不要再被诅咒缠身,不要世世代代仍旧背负这个小镇人的命运。我要烧掉这个地方!就像当年一样,我要烧掉它烧掉它!!!连梦里,也烧得一点不剩!

随后她又抓挠起来,越抓越快,越抓越快,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痒死了痒死了,什么东西!

正……快来……救命……

路遐已经无法思考了,他的唯一希望是孙正能够找回这个地方。他的呼吸也已经困难起来,他转动着脖子,想避开视野里离他越来越近的那个黑点。

会从自己的头顶钻进去!

他简直能感到汇集在头顶的血液在颤抖,在沸腾,在汹涌!在被锐利贯穿的一瞬间,这些热烈的鲜血将喷溅而出,他的身体将爆炸,他的肢体将遍布房间各处……

血!

别动!路遐突然一声大叫。

L僵硬了。她感觉到了。

而路遐终于看到了。从窗帘浅浅淡淡照进来的光里,他看见了。

空气里飞舞的,不是灰尘。他们之前用手挥去的,也不是灰尘,是肉眼几乎看不见的丝。

他们之前挥开的,是已经断掉的丝。而此刻,无数条无数条丝,从L的右手手腕伤疤处密集地发散出来,然后穿过她的肩,她的脖子,她的背脊,她的左手,她的腿……

她的全身,都被这些无数的丝穿连着。

谁也没有看见,谁也没有发现。

这些丝,本来也是肉眼看不见的。只因为L来回的抓挠和走动,这些丝上沾上了血。路遐看见的,就是这些在光里隐隐闪着血色的密密麻麻的丝。

一滴冷汗沿着L的脸颊边缘滴落下来,溅在那些细丝上,映出晶莹的光。

好痒!L还是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

路遐的眼睛直了,不是因为直逼他而来的钻头,而是他看见L移动的那只手臂消失了,空气中泛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不,也不是消失了,是在她动的一瞬间,整个手臂被那无数丝线切成了碎屑。

从碎屑中飞出无数的闪着血光的灰尘。

啊啊啊啊啊!!!教授……因为陡然传来的剧痛,L咚的一声栽倒在地上,空中那千万条丝线就此切过—

路遐强忍住心中极大的震动,闭上了眼睛。

是梦醒,还是钻头,他已经听天由命了。

八·葬礼

咚咚咚。

敲门声。

咚咚咚。

咚咚咚。

胖子!我不是跟你讲了我在睡觉别进来烦我吗……路遐没好气地从被子里探出个头,进来吧!

一个人捧着一束花出现在病房里,那束花遮住了他的脸。

路遐一怔,坐了起来:你是谁?

那个人把花轻轻放到床头边,露出一张被巨大墨镜和鸭舌帽遮住的脸:来探病的。

路遐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他擦了擦眼镜,又擦了擦眼睛,再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个人:你、你没有死?!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哪来死不死的说法。那个人顺手搬了张凳子坐下,你看起来活蹦乱跳的。

那个人叹了口气,反问:所以,你成功进入了最后一个梦是吗?

我们。路遐强调。

你杀了L?

你早就知道是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遐又激动了。

难道不是我给你的提示吗?那个人说着,又问了一遍,你杀了她?

不……路遐不忍回想那惨烈的一幕,他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是我……是那个房间里……大概,是因为潮湿和污染的空气,房间里养着某种嗜血的……极微小的虫……肉眼都几乎不能发现的怪虫,被她手上的伤口吸引了……

报纸的一角还沾有一块触目惊心的血迹,是当时他留下的。血迹一旁是一篇特别报道:

善举成就事业,袁成莫教授十余年来资助数名学子。

内容大致是袁成莫十多年来一直资助几名孤儿读书,其中有两个考上了袁教授所在的名牌大学,其中一个还在采访中十分感激地回答说将来的愿望是可以成为袁教授的学生,和他一起从事研究。

袁教授也在这篇采访中提到这几名孤儿和他出自同一个孤儿院,同病相怜,所以他坚持不懈地帮助了他们十多年。

虽然整篇报道隐去了这里面几名学生的名字,但在报道旁边附上的照片里,却可以隐约看出两个熟悉的身影:L和孙正。

你比我先发现了吧?那个梦,并不是随机的……路遐注意到他在看那张报纸,L和孙正很有可能和袁教授有着相同的出身,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他们都是那个小镇大火后残存下来并逃到外界的人们的后裔。

即使小镇的原形已经毁灭,小镇居民世世代代所背负的命运仍然在它的子孙的血液里流淌传承。

大火上方,那汇集的一团团的黑云,也许就象征着这个小镇不死的灵魂,象征着这些盘绕在它的子民梦中的、未尽的仪式……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路遐说。

嘘,别急。那个人做了个手势,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你必须先告诉我,最后一个梦里是什么,最后发生了什么?

提到最后一个梦,路遐脸上露出疲惫而厌倦的神色,他躺回病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好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石棺。

石棺?

细雨,阴沉的天,山坡的顶上,一口孤零零的石棺。

有没有……有没有别人?

没有。

没有吗?那个人苍白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急切的神情,没有你认识的人?你熟悉的人?

路遐愣了一下:我认识的人?

那个人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余的问题,又收回了自己的话:不,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然后呢?

路遐没太在意,继续说:然后,我决定,毁了这个小镇,从梦中,就像L所说的那样。

怎么可能?连那个人也惊诧了。

可以的。路遐转过头来,肯定地望着那个人,用火。

用火?但是……

下雨是吗?没错,这个小镇的雨从来没有停过,除了……路遐顿了顿,他从旁边拿起一支笔,在报纸上顺手画了一组图,那是他记忆中小镇街道上的那组壁画。他指着最后一幅,这个时候。

最后一幅是一团巨大的黑块,和一个小人的头。

其余的画里都有一些小圆点,暗示着雨水,但是最后一幅却没有。

只要第五个人躺进石棺里,仪式启动,小镇的雨就会停下,迎来短暂的晴天。这个时候只要燃起一把大火,这个小镇就会毁灭。

这只是你的猜测,可是谁也说不准……

即使冒险也要一试,不是吗?路遐冲他笑了笑,虽然他不认识这个神秘人,还发生过一些小冲突,但不知怎地,今天见了他,竟意外觉得亲切。

墨镜下的人似乎看着路遐,发怔了。

就好像这样的话,这样的笑容,让他曾经的某个记忆复苏了起来。

但是你怎么才能说服他?对他来说,这不过是荒谬的梦,你要他躺进棺材里,还是要他去放一把火?按照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你吧?

我没有说服他,路遐的神色黯淡下来,我威胁他。

细雨,荒芜的山坡,稀稀疏疏的草。

每走一步,草地里都能踩出水来。

山顶是一方棺材,孤零零的,映着那片布满阴霾的天空,也阴森森的。

路遐看着孙正,一字一句地说:躺进去,只要十分钟,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所有媒体。

孙正眼中是不敢置信,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我已经知道了,教授和L的关系。路遐的表情是冷酷的,L表面上装作是在追求你,其实她和教授私下里有不正当的关系,对吧?你为了教授,一直在帮他们掩饰,不是吗?为什么我问起你那次旅行你会那么紧张?五个人四个房间,L和教授睡在一起,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只怪我一时被胖子误导,没反应过来。

孙正手中的拳头攥紧了。

然而路遐却已经了然于心,教授对孙正来说,是世界上唯一的恩人,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了教授的名誉,在一场梦里,躺一个棺材算什么。

但是孙正看起来很生气。也许吧,被一个还算朋友的人用最尊敬的人威胁,这样愤怒也是再合理不过。

路遐心中唏嘘。

他甚至无法告诉孙正另一个真相:教授所资助的这些孤儿,都是当年从小镇上逃出来的人们的后代。他教给他们这些小镇的符号,给他们讲小镇的故事,甚至带着他们做关于民俗和古迹的研究,却没有告诉他们身上所带着的诅咒。

是的,齐征、孙正、袁教授、神秘人、L,还有路遐。这六个人都是被带进这个梦里的人。

然而他终于醒悟过来,L当初给他那一个媚眼的暗示。L从来没有喜欢过孙正,她一直嫉恨着孙正。因为教授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让孙正活下来,不是同床共枕的情人,甚至不是教授自己。

好。孙正深深地看了路遐一眼,朝棺材走去。他甚至不问为什么。

路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场梦而已,想必他醒来之后,不会当真。

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神秘人沉默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没错,他是想利用你,我却是想……考验你。

考验我?路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好像,之前并不认识你吧?你考验我干什么?

神秘人低下头去,压抑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你会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那天到来的话……你也许可以解开……医院……

你在说什么?路遐没有听清楚,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神秘人却已经抬起头来,换了一番话:因为有相近的目的,我才和袁教授合作的。他想让他的爱徒摆脱这轮噩梦,而我……

你却想杀死他?路遐脸上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他死了,我才能进入最后一个梦。

进入最后一个梦……路遐想起来了,你想在梦里找到你说的某个人?

不过,那个人连灵魂好像都没有留下……就连这个小镇里也……

路遐从未见过这个冰冷得像死人般的人露出如此绝望的神色,就连周围的空气竟也蒙上了一层凄凉的气息。

路遐的心不知为何也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出言安慰了一句:既然找不到,那不就说明,他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活得很好吗?而且,他所希望的能再次见到的你,一定不是一个活死人吧?

神秘人猛地抬起头来,路遐好像感受到那墨镜下射来的两道目光忽然间充满了神采:是吗?他是这样说的吗?

是啊,如果是我,我就这样相信着!路遐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就好像一下子受了某种启发,神秘人站了起来,推开椅子,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冬日的阳光太过强烈,即使透着墨镜,他也无法直视,但他仍旧朝着阳光站定,就好像第一次感受到阳光那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喂—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没有回答。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路遐又问了一句。

那边静了一下。

真巧,我名字里也有个云,路遐远远地,仿佛破天荒地看见神秘人的嘴角勾起了一个略带顽皮的微笑,我姓本,名丹云。

本?丹云?

本丹云?笨蛋云?

三天后。

孙正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一排素色的人群中,那时天下着蒙蒙小雨,灵堂里一片沉痛的死寂。记者的闪光灯在外面时不时地闪耀着,拍下断断续续到来的各界知名人物。

他低垂着头,整个人都像融进了一片阴影里。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个学生妹模样的女生跑了过来。

学长,有人打电话找你。

孙正抬起头来,一脸倦容,眼睛下是两圈大大的黑眼圈。因为这几天来,他关闭了手机,不与任何人接触,所以几乎没有人能找到他,而这个电话竟然打到灵堂里来了。

他沙哑着嗓子问:谁啊?

一个姓路的先生。

孙正脑中闪过几个画面,他沉默了一下,最后缓缓挥了挥手,表示拒绝。

他刚想转身走开,另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孙正,孙先生是吗?您是袁教授的爱徒啊,虽然这个时候提起不好,但是袁教授也曾经和我谈过,他有意推荐过您,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来帮我们做编剧呢?

孙正一愣,他还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命运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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