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周德山领着姆妈回到长沙湘雅姐姐家,姐姐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她打开门,把姆妈扶进屋里,周德山把简单的行李拿了进来。没带多少行李,那些姆妈嘱咐的太过旧的衣裤啦,已发硬不暖和的棉被啥的都没带。周德山不是嫌弃,而是觉得没啥必要,姐姐家也用不上。再说到了长沙,即便不出去,也不能穿得太寒酸。长沙是省会城市,这儿的人们很实际:“千里去做官,为的吃和穿。”因此,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讲究装著饮食,湘菜也是有名的“八大菜系”之一。虽说物质奇缺的年代,街市上美食少了许多,但相对其他一些城市,这里供应还是过得去的。穿著打扮是这个城市年轻一代男女所追求的,即使第二天没有早饭米了,口袋里只要能够买件称心的衣裳,他们也会毫不犹豫选择买称心如意的衣裳,而不选择留下钱去买早饭米。周忆花让周德山打下手搞饭吃,让姆妈看着熟睡的瑶瑶。憨憨进幼儿园小班,午间不回家吃饭。饭很快做好了,姆妈头一回来,多做了一个菜。桌上摆着凉拌黄瓜,黄瓜切成斜片,用辣椒粉、醋、糖和盐淹渍。一个辣椒炒肉丝,青辣椒丝和粉嫩的瘦肉丝爆炒,加上十几朵泡好的黑木耳点缀其间。一个苦瓜炒火焙小鱼虾,青青的苦瓜片配上金黄的火焙小鱼虾,加杂着青红辣椒圈。一碗榨菜雪花鸡蛋汤,青黄色的榨菜片卧在碗底,上面飘浮着金黄的蛋花,翠绿的葱花点缀在汤的上面。

周德山牵着姆妈的手,把她安坐下来,把姐姐盛好的米饭端在她手中。姐姐便在姆妈的饭碗里,各样的菜夹了些:“姆妈,吃吧,看好呷吗?”“嗯,好呷,比穿石渡屋里的饭菜好呷多了。花花,我来长沙是帮你做事的,这些事,我在穿石渡屋里,摸索着做了大半辈子了。你告诉我几次,我熟悉几天,就摸索着做吧。你要上班,还要带瑶瑶。”姆妈对周忆花说。“姆妈,莫急,这些事,我慢慢引着你做。反正一家人,做好做歹,互不嫌弃。德德去食堂上班,不回家吃饭,就我们娘俩个,呷不了好多,太忙了,就去食堂买点饭菜,端回来呷,也简单。只是老耶这次不想来我咯里,要不是一家人聚一起,极好的,省得牵肠挂肚。耶老倌就是倔,唉,他一砸老倌子在穿石渡屋里又禾什搞啰?德德,昨晚夏师傅特意来了,他安排你跟食堂的采购员小崔住,就在学院教工宿舍。小崔比你大几岁,昨晚也来了,蛮老实的年轻人。你会和他合得来的。往后,你中午下班就去宿舍午睡,下晚班就来带憨憨玩,跟他洗脚手脸,哄他睡了再回宿舍去!”姐姐慢条斯理地就把今后的生活,作了细致的安排。听得姆妈和周德山点头不已,表示贊成同意。姐姐向来就能干,在穿石渡的时候,一家人的生活起居,都是他铺排的,周德山可以说是姐姐一手拉大的,所以姐姐对弟弟的看重胜过耶娘,弟弟也唯姐姐马首是瞻,从不忤逆。姐姐如何安排他,他便如何做。凡事也是姐姐为他作主,自然他也就事事依赖姐姐了。在外哩,周德山凡事都依赖刘有喜。时间长了,他自己倒是没有了主意,失去了自我。这次离开穿石渡,他就下决心,二十岁的人啦,要学会独立自主,难不成一辈子都要依赖别人?他听完姐姐的话就说:“姐姐,这回来长沙,我一是想帮你照顾下憨憨,这你放心,我定会尽心尽力做好的。二是,我已经二十来岁了,以前,在家依赖姐姐,在外依赖喜哥哥,从来就冇得自己的主张。咯次到长沙,我想锻炼下自己独立自主的能力!”“太好哒,德德,姐姐也是咯样想的。姐姐不会干涉你的,尤其是工作上。昨晚夏师傅来了,说你有个试用期,每个月工资十八元。吃住每月大概扣五块钱,还剩下十多块钱,你想添置点衣服啥的,别不舍得咯。”“好的,姐姐!”周德山答到。“你看咯极好的咯,我屋里德德长大哒,想自己拿主意了。德德本就长得好看,穿什么都清秀。过日子细水长流,要学会积钱讨堂客咯。耶娘冇本事,你们姐弟都指望我们不上咯。”姆妈又要抽手巾擦眼睛了。“姆妈,我晓得哒,我会节简的,我本来就冇主张,更不晓得花钱。我想哒,自己留三块钱放身上备用,十块钱把姐姐补贴家用。姆妈来了,憨憨,瑶瑶都要上幼儿园。姐夫每个月寄十块钱来,怎么够用呢?过去姐夫在长沙有五十多块钱一个月,咯如至今在矿上算最好的,也只有三十多块钱一个月。姐夫每月买书报,差不多要五六块钱,留十多块钱呷饭穿衣。唉,都是他陈志江害的,陈志江还不是也遭哒报应。”周德山说。“德德,姐姐是困难,但我想办法克服,你把钱放我咯里,我跟你积起来,以后讨堂客用。”周忆花说。“姆妈,姐姐,我才二十岁,我不想讨么子堂客,讨堂客的事,今后就莫提了。姐姐,你要上班去了,瑶瑶就放屋里,等下,她醒了我搅奶羔喂她。你下班回来,把憨憨接回来。我等瑶瑶睡哒,让姆妈看下,我把晚饭菜买好就是的。你莫操心了。”周德山对姐姐说。“那好,我上班去,你们趁瑶瑶睡哒,也打下盹咯。”

吃过晚饭,夏师傅带着小崔又来到周忋花家,热心的夏师傅还跟姆妈带来了一包云片糕,让姆妈十分感动。夏师傅对周德山说:“小周,你今晚就跟小崔去宿舍睡。哦,介绍下,他叫崔德宝,和你同一个德字。小崔,我猜你一生下来,全家高兴万分,得到一个宝贝,所以叫德宝。这个德字肯定是后来读书时改的,哈哈哈!扯远了。小周,你今晚就跟小崔回宿舍睡,本来一间宿舍要安排四个人的,我跟院里申请说,你们一个采购,一个保管,早起晚归的,会影响別人。所以特批了你们两人一间。这下你们方便了,睡下铺,上铺放东西。小周你的被窝行头,今天小崔已经给你置办好了,到时发工资,你支给他五块钱,是五块钱吧,小崔?小崔比你大几岁,又来食堂好几年了,今后,凡事多向他学习点,不晓得的,也多问他。”夏师傅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他接过周忆花递来的茶,一饮而尽。擦擦嘴,把茶杯放桌上,周忆花又为他续上茶水。崔德宝站起身,笑着对大家说:“大家放心咯,今后周德山就是我的亲弟弟一样,我会带好他的。”他不善言辞,朝大家又点点头,坐下了。周德山也站起身来说:“首先谢谢夏师傅和德宝哥哥,谢谢你们的精心安排。我今后一定好好工作,向你们学习,向你们虚心请教。真高兴,在穿石渡我有个喜哥哥,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到这里我又有一个德宝哥哥,我也相信,今后我们也会像亲兄弟一样。”夏师傅高兴地说:“咯太好哒,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也敢肯定,今后你们会是一对好兄弟的。”他转过身来,又对周忆花说:“忆花妹子,周德山今晚就早点跟我们去宿舍,熟悉下环境,明天头天上班,我和小崔会好生教他的,你放心。”说着又对周忆花两姐弟的姆妈打招呼告辞。憨憨抱着周德山的腿不让走,周德山蹲下来,亲亲他说:“舅舅,明晚又来带憨憨,舅舅明天还要跟憨憨买糖粒子呷。好不好,憨憨?”“好!憨憨松开小手,跟舅舅打招呼告辞。“憨憨,真乖!”周德山跟姆妈和姐姐打过招呼后,随夏师傅和崔德宝回宿舍了。赞

学院的教工宿舍建在紧傍山坡下一大片橘子林边,宿舍青一色的四层洋楼,红砖墙、绿琉璃瓦,甚是气派。楼梯分三个单元上下,每一层分南北两边进出房间。中间是约三米宽的楼道,两边的寝室都是门对门的设计。楼道和房间地上,全是铺的深红色木楼板,走在上面,轻捷富有弹性,且声音并不大。崔德宝和周德山住在四楼房,朝南向。房间较宽敞,因是四人间,可放两张上下床。朝南墙开了一扇两页玻璃窗。如果把门和窗户都打开,夜晚是很凉快的。楼与楼栋中间的地带,除有风雨连廊外,全都种满了团团如盖的橘树。楼道中间的橘树和山坡上的橘树连成了一片,形成了茂密苍绿,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偌大个橘园。正是桔子青黄相间快要成熟的季节,那浓郁扑鼻的桔子香味,弥漫在整个宿舍区,校园里。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房间里中间有两张长书桌,每张书桌中间都有一张绿底座、绿上盖的台灯,拉开灯,房间立刻雪白光亮,耀眼光明。周德山欣喜不已,这宿舍条件太好了,比姐姐家的统子楼好得哪里去了。每层楼道都设有水房供洗涮洗澡。洗澡间就在水房靠墙的两边,中间是洗刷台,一溜十多个水笼头。楼道的厕所也很近,很方便。宿舍是按男女分区的。崔德宝领着周德山到水房、厕所看过后,就带着周德山回房间了。他指着他床对面的上下床对周德山说:“小周,你睡对面如何,不习惯的话就睡我这边。”“习惯,习惯,太好了,哪里就会不习惯呢?谢谢啦,德宝哥哥。太谢谢你哒,替我想得咯周道!”说着往身后的床一倒:“噫呀,咯恁软的被窝,怕是睡哒不想起来咯,德宝哥哥,再次谢谢啦!”说着他朝崔德宝作了个揖,躹了个躬。逗得崔德宝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崔德宝对周德山说:“小周,你莫咯客气咯,你的情况,夏师傅都跟我讲了?莫讲夏师傅拜托我照顾你,就是他不拜托,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你初来乍到,我们的名字中间又同一咂‘德’字,咯就是缘分,是缘分,同心同德!你讲是的啵?我这样的声音跟你讲话,你听得清吗?”“听得清,德宝哥哥,不晓得禾该,我咯两咂耳朵,对有些人,他再趴在我耳朵边吼,我也听不清,翁翁的。对有些人,只稍微比平常讲大声点,我就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和熟人。实在不晓得,咯到底是禾该。”周德山说。他一直以来,就对自己的耳朵出现这种现象,感到奇怪。“小周,我晓得咯是禾该,是亲人间的心心相印,是朋友熟人间的习习相通。你讲是的啵,要不讲不通呀。”崔德宝对周德山亲切地笑着说。“你讲得太对哒,一定是咯样的原因。谢谢你德宝哥哥,你解决了我心里的大疑问了!”周德山对崔德宝,回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崔德宝惊艳得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他赶紧收敛住,对周德山说:“既然你喊我哥哥,今后我们就是兄弟,你快点莫咯客气哒,我都快被你融化哒。不早了,我明天三点,就要起床去采买,我要早点睡。你明天五点半,到食堂收货,也早点睡吧。从穿石渡来,累一天了。”说着拿了漱口杯和毛巾脸盆,并招呼周德山也带上洗漱用品往水房去了。

第二天,周德山也和崔德宝一样,三点钟就起来了,崔德宝要他再睡个把钟头,他不肯,说头一天一定要跟德宝哥哥去熟悉下采购工作,这样他这个仓库保管员也好跟采购员打好配合,协调工作。崔德宝就带上周德山,披着晨雾,踏着灯光去了教工食堂。学院的教工食堂很大,分南院教工第一食堂,和北院教工第二食堂,两所食堂分开经营,各自独立核算。夏师傅管理的是南院第一食堂。因夏师傅人聪明,人缘好,路子宽,管理既严格又富有人性化,第一食堂深受教职员工的好评。有些教职员工宁愿多跑半里路,也要到夏师傅管理的食堂来打饭菜。尤其是碰上哪天,夏师傅亲自掌勺,那更是来者如云,络绎不绝。好在夏师傅培养了几个聪明得道的徒弟,一般情况下,他是不轻易掌勺的。但凡是学院的接待餐,那掌勺的就非夏师傅不可了。有时夏师傅还要到学院上层领导家,去做接待餐。他的绝活、私房菜是颇受来宾赞扬的。这也正是夏师傅,被学院领导器重的原因吧。当然,夏师傅圆滑又不失真诚的个性,交际广泛,门道宽,也是被院领导器重的原因。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时不时的搞到一些紧俏物质,夏师傅又一碗水端平,让学院领导都广为受益,不失偏颇,这应是他受器重的最关键的原因!食堂管理得好,人缘又好,自身技术又过得傲,你说像夏师傅这样的人,能不吃得开吗?像这次招周德山进食堂,即便六十年代初,进城的政策,还不甚严格,但进湘雅教工食堂当保管员,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夏师傅,就有这把揽瓷器活的金钢钻呢!当然夏师傅为周德山进食堂当保管员,付出了多少心血,费了多少劲,那就不是我们所探讨的了,即便绞尽脑汁,恐怕也难得真传。夏师傅曾对周忆花说,文湘河的爷爷文崇德,文大善人曾为夏家“潇湘春晓”东山再起而慷慨解囊,让“潇湘春晓”的“永州血鸭”名噪天下。他夏丘山现在对文湘河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先辈们报恩的,别无其它。是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积了德,后人享雨露。这才是千真万确的!

周德山的到来,南院教工食堂的厨房员工都惊艳到了。年龄正值青春年少,面容清秀姣好。身段玉树临风,笑容甜蜜可掬,话语礼貌含蓄,做事勤谨肯干,行为落落大方。在后厨大腹便便,肥肠满脑,油嘴滑舌,嘻笑怒骂的场合里,天上突然掉下个林妹妹似的少年郎,那还不妙杀一干众人呀。何况周德山天生耳疾,别人夸赞也好,讥笑也罢,十分话语能听进三分。当然就只能是微笑以对,或者是点头首肯了。这种礼貌的回敬,又有谁不心悦诚服呢。周德山来自穿石渡,好山好水好人家的淳朴少年,又是五十年代末的高中生。他的气质和淳朴,自然天成。再加上,在盲人父母的贫困家中,长大的孩子,又深得聪慧贤淑姐姐的教益,他的内敛和含蓄便根深蒂固。他觉得,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要想得到別人的认可,就只有勤奋好学,踏实肯干了。加之有夏师傅悉心指教,有德宝哥哥的引导帮助,他的进步也很快得到了大伙的一致称赞。都说夏师傅慧眼识真珠,门路从搞到紧俏物质拓展到人才领域了,好生了得。北院二食堂还专门让他们自己的保管员,上南院一食堂来取经。北院保管员,回去向领导汇报说,一食堂保管室像个艺术市场。生熟食分门别类,晕素材料,堆放归位。进出食材,条清缕晰。油盐酱醋,标帜醒目。米面杂粮,码放合理。那收发进出的账目表册,娟娟秀丽,堪称书法。这夏秋山真是手眼通天,哪挖来个天资聪颖,面相俊秀的年青保管员咯。除了配服学习,我别无多话。

姆妈的到来一定程度上给周忆花减轻了一些负担。周忆花可以放心去阅览室工作。在阅览室,周忆花是最年轻、最有文化,又最漂亮的女菅理员啦。在一群随迁的干部家眷,被照顾的工作场所,她的到来,真可说是让阅览室,增光添彩,蓬荜生辉。凭着她聪慧勤奋,天资秀丽,贤淑和睦,尊重长者的天赋异禀,她初来乍到时,就极受同事们的喜爱。她有穿石渡人勤劳坚忍的意志,有在艰难生存的环境里,自身养成的立事早,耐贫寒,吃得苦,霸得蛮的性格特点。加上初中文化的底子,她很快上手了阅览室各项管理工作。份内份外的事处理得条清理晰,详尽周全。尤其是对阅览室的现状改观,制度建设,和发展未来,都提出了许多建设性意见和具体实施方案。这让原来的阅览室主任梁大姐,真是大喜过望,赞扬有加,依重日益。那主任大姐,背景深厚,来历不凡。她为人厚道,只是稍欠文化。这周忆花的到来,无疑让她生了双翼,她的工作也变得顺风顺水起来。因此,她就属意培养周忆花,眼下成为自己的助手,长期成为自己的副手,未来某一天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周忆花,不但很快获得同事大姐们的信任和喜爱,她的管理和服务,更是得到前来阅读师生的广泛赞誉。她周到热情地服务,笑靥如花的真诚,温馨细语的引导和解答,都让大家感觉来阅览室,不仅仅是读报阅刋,看画册,寻花边来了。而且在精神层面,也得到了一种极为惬意舒适又微妙的提升。因此,阅览室来了位,比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二妹子还漂亮的管理员。这一消息不径而走,一时阅览室门庭若市,来者如云,去阅览室,看二妹子去,看陶玉玲去。看人也,阅报也,或二者兼具吧。这阅览室在周忆花来工作的当年,就获得学院先进科室称号的表彰,令阅览室全体同仁,个个脸上有光。

但周忆花她的姆妈,毕竟生活在穿石渡那偏僻的山区水乡,又是盲人,长期和老伴杵棍打卦算八字。家里少操持,尤其是周忆花五岁后,几乎是接过了她操持家务的接力棒。所以她在家务事上就常常捉襟见足,力不从心。在穿石渡,反正是自己的儿女、老倌和熟悉的环境,村落乡邻,山道弯弯。好吃歹做,粗茶淡饭,家人不嫌,外人不议。到这里后,她感觉既陌生又恐慌,手足无措,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越是慌乱,记忆越差。不是忘记,和煤关火,就是忘记,烧水泡茶。瑶瑶刚换下的屎尿片,她又跟瑶瑶重新換上。瑶瑶吃过的奶糕瓶,没有洗涮,她又拿来重新用上。一门心思想帮衬花花减轻点负担,却反而添乱。桌子没擦干,房间未扫尽,菜叶被扔掉,草屑却入盆。“唉,我咯是前世作了么子孽,咯世变瞎子,成了崽女的负担咯。我在咯里冇办法生活,还是回穿石渡去,跟瞎老倌一起去苦度光阴好些。”她打定主意,就跟周忆花两姐弟商量,两姐弟好话、歹话细心耐烦,开导劝说。但于事无济,老太太去意已决,再难挽留。于是来了不到半年,就要送她回穿石渡家乡。这送娘归故里,当然非周德山莫属了。好在元旦刚过,春节还有段时日,食堂工作还不太繁忙。尤其是周德山这食堂保管员的工作,是得心应手,事事周全。他既受同事们的关爱赞扬,又得崔德宝的引导哈护,更得夏秋山的欣赏和依重。每每同事夸,傍人赞,夏秋山是心花怒放,自豪感满满,他为他的慧眼识人而深感骄傲和欣慰。

周德山携扶姆妈,又回到了仅仅离开半年不到的穿石渡,穿石河鼓风逐浪,扬波喧笑,欢迎这对母子又回到山乡的宽广怀怉。到渡口时,刘一爹老远就喊:“德山,咯快就把老娘送回来哒?走的时候,我就运神,晓得咯是是瓮眼里撑船,快去快回!咯又禾什行得通哩。在我们穿石渡生活哒大半辈子,跑到长沙恁大的城市去,还不是,出去两眼一抹黑,回屋里一个人,如同坐班房。哪有在穿石渡咯自由,走错哒路,转三圈就摸回来哒。”“是的呢,一爹,我去的时候,就想我在屋里摸摸索,把花花和德德两个人,都盘大哒。想着帮衬花花,做点家务,也好唦。哪里晓得忙冇帮上,倒忙是帮哒不少。住在那里,就是不自在哦。真是来去肚糟。还要花钱费米,贴路费。咯回买哒教训,再世也不去哒。还是我屋里老倌子,有先见之明!”周德山的姆妈对刘一爹说。刘一爹笑笑,对周德山说:“德山,扶好你娘上船,回家咯!”说着刘一爹撑杆点水,渡船便像一支利箭一样,朝对对岸划去。

穿石渡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过元旦就下过了一场小雪。田里地里的莊稼早已收割尽净,勤快的山里人,除种上了越冬的油菜之类,还在田地里种上了一片片,一垄垄,萝卜白菜,大蒜香葱,芥蓝头,包菜等。搭配着粮食,度过漫长的冬天。经霜的菜叶、莱根分外香甜。萝卜菜叶子,用滚水一淖,配上芋头一煮,放一把葱蒜,拌半碗米饭,那唆呷起来一个香呀,实在是爽。尤其是冬天,半碗下去,全身发热,头顶冒汗,浑身舒畅。还有聪明的穿石渡人,把从地里拔出的经霜萝卜。洗净切片,放置饭甑下面,上面蒸饭,下面煮萝卜。饭熟了,把萝卜捞出沥水后。锅热下油,把萝卜片翻炒一下,放几粒豆豉,然后将煮饭沥出的米汤悉数倒入锅中,烧开后,撒一把翠綠的蒜叶,放一勺鲜红的剁椒,出锅入盆。于是一大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米汤煮萝卜片就上桌了。盆中白玉般的萝卜,在粘稠的米汤中飘浮沉静,黑油发亮的豆豉,鲜红透亮的红剁椒点缀其间,翠绿的蒜叶飘浮在上面。舀上半碗萝卜片,入口即化,米汤,微辣鲜香。半碗吃下去,酣畅淋漓,浑身温暖。简直胜过鸡鸭鱼肉,海鲜大餐。尤其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加上天寒地冻,穿石渡智慧的山民们烹饪的饮食,天上人间,堪称一绝。食堂散伙后,山民们的生产自救,效果出奇的好。生产队在陈福中、肖汉明、刘有喜一干智慧勤劳,而又时时为社员着想的领导们率领下,几乎是明里暗里,责任到人,分工到户。收获则按多劳多得,利益分成的办法实施。除去交公粮,留种子,储备粮,机动粮之外,剩下的全分到个人。这就激发了社员们,空前的干劲和潜在的能量。所以穿石渡今年实实在在是,勤劳在田地,储粮在家里,笑声在人群,满足在胸中。这方山水的人,淳朴善良,勤奋吃苦,互助互爱,和睦相安。只要不瞎折腾,日子就过得顺当舒心。

周德山和姆妈一到家,他姆妈就遭到他老耶好一顿数落。姆妈也不生气,也不回嘴,立刻摸索着洒扫清理,生火做饭。那忙碌的身影,只有回到穿石渡,才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处所。周德山也放下心来。他想几千年的历史,凝聚在人们骨子里的“安土重迁”的传统,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老人们,像姆妈在姐姐家闹的那些个笑话,回到穿石渡来,是再也不会出现的。把姆妈送回来,和老耶一起,相互照料。也不失是明智之举。有时后辈孝敬老人,又没有从老人的实际情况考虑,也是强加在老人们身上的负担呀。饭后,周德山洗涮完碗筷,收拾干净灶台。他对耶娘说:“耶,姆妈,我去喜哥哥家了,你们讲下话,就睏吧。给我留门就是哒,我可能要好晚才回来。”“去吧,去吧,你们兄弟小半年冇在一起了,有的是话要讲,快点去吧!对你干娘讲,今日天黑哒,我明日再去看他们。”姆妈对周德山说。“德德,外面黑,你慢点走,莫摔了呵。”老耶也嘱咐周德山。“好哩,我会看路的,我去哒!”周德山随手掩上大门,他把姐姐,给干娘一家淮备的礼物带上,摸黑朝刘有喜家走去。

外面四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天上没有半点星光,像一口黑锅罩在头顶。山风劲厉地刮来,寒气直往衣服里钻。好在周德山家离刘有喜家不远,一出门他就看见,刘有喜家堂屋里,闪烁着的昏黄光亮。周德山轻车熟路,沿着水塘矿基上的小路,一会儿就到了刘有喜家。“干耶,干娘,喜哥哥,爱莲嫂子,你们呷饭了吗?”周德山推开堂屋的大门,对屋里人大声问。“德德,么子时候回来的,咯回,禾什咯突然,上次的信都冇提起,要回来?”刘有喜问。周德山放下东西,对干妈说:“干妈,咯是姐姐要我带把你们的东西,您收下罢!”“唉,只有忆花,总是挂捞我们。上回你回来,就带一些东西。咯才好久,又带咯多东西。你下回回来,一定嘱咐她,莫挂捞我们了。今年比往年要好好多哩。”干娘接过周德山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刘有喜就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快暖暖手,德徳!”还是那样关爱,还是那样贴心,周德山很感动。他捧着茶进里屋,去看小拥军。陈爱莲抱着刚吃过奶,已有半岁多的小拥军对周德山说:“德山,你长胖哒点,但长得更好看哒,肉色白里透红,是不是谈恋爱哒?恋爱中的男女,都好看。因为精神愉悦吗,你说是吧!”陈爱莲笑着对周德山说,同时把吃饱了的小拥军放到周德山的怀里:“来,周德山,先实习下,到时候自己养了,就晓得禾什抱了。”周德山接过小拥军,亲亲他的小脸蛋,说:“噫呀,小美男子,禾什生得咯漂亮咯,我看像哒哪个。你看你哦,小军军,柳叶眉,大眼睛,双眼皮,有红似白。咯点像你妈妈那个大美人!高鼻梁,薄嘴唇,头发黑亮,天庭饱满。咯点像你爸爸那个大美男。小军军哦,你咯硬是把你爸爸妈妈,咯对美貌夫妻的优点占尽了呀,是啵,哦……”那小拥军经他一逗,回他一个甜蜜灿烂的笑容,可把周德山高兴坏了。“我要做小军军的干爸爸啊,先说好!”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两元钱,塞进小拥军的襁褓里:“咯是干爸给你的见面礼,小军军,莫嫌弃少哦。哈哈哈!”“要得,要得,拜哒你咯样漂亮俊秀的干爸爸,但不收礼钱哦。”陈爱莲喜孜孜地对周德山说。“那不行,嫌弃少哒?我又不把你,把我的干崽崽哦,是吧小军军!”说着把小拥军交把爱莲。“那好,小军军,就收下你干爸爸的见面礼咯。周德山,你跟刘有喜打讲咯,我失陪了,带军军睏觉去。”陈爱莲笑着,从周德山手中接过小拥军。

周德山便从里屋跨出门槛,来到堂屋,和刘有喜两兄弟,说说笑笑打起讲来。他们相互寒暄了一阵,周德山告知刘有喜,这次回来突然的原因。并把他去长沙半年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刘有喜。刘有喜也把这半年来,穿石渡的一些情形,详细地告诉了周德山。周德山很欣慰,称赞陈福中、肖汉明和喜哥哥一帮子,明白、能干、是会为社员着想的好干部。刘有喜对周德山说:“唉,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出了一小步,任务还艰巨得很呢。这几年的折腾,让穿石渡大伤了元气。社员家里都被掏空了,树砍了,山荒了,水土流失厉害,穿石河泥沙淤积严重。真正是百废待举呀。好在是我们这儿天高皇帝远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不违背大的方向,底下怎么搞,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今年,我们几个队干部摽在一起,就是咯样干的。你记得前年春节前,爱莲组织的老少复收组的方法吗?责任到人,家庭为单位,多劳多得,利益分成。当然,首先是保证公粮、储备粮什么的,留足,留够。但咯还远远不够哦,手头上冇两个钱呀。有些社员家,吃盐点灯的钱都愁不到。我明年打算先试试,看禾什组织队上抓点经济,至少要有两个钱抓手里呀。”说到这,停了下来。刘有喜突然脸上现出一片凄凉寒惨的神色,这可把周德山吓坏了。他和喜哥哥,这般亲密,却很少见喜哥哥有这这般神色。他连忙问:“禾该哒咯,喜哥哥,出么子事哒?你莫赫哒我。你咯咂样范,我很少看到。”周德山急切地问刘有喜。“余腊梅死了,难产大出血。太惨了!”接着他语带悲伤又有几分凄凉地向周德山描述了下面的故事。

余腊梅自被刘赖子和张盘民奸淫后,就没有从痛苦的阴影里走出来过。尤其是晓得自己有身孕后,更是痛苦不堪。除了在她姆妈和春桃妹子,以及和她走得较近的几个人面前,偶有笑脸。她几乎是整日里以泪洗面,她对刘赖子和张盘民,两个糟蹋她的猪狗畜牲恨之入骨。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怀上了,不知是他们哪个畜牲的孽种。她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但除了严重摧残了自己,那孩子却顽强地盘踞在她的肚子里,就是不想夭折。于是她投水汆山塘,想带着那不肯夭折的孩子,永沉塘底,不再脱生。谁知被善良细心,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肖桂秋救了,并万分真诚的和她喜结良缘。婚后,肖桂秋一家人的关怀爱护,肖桂秋的悉心照料,让她的心绪平静不少。肖桂秋一家人,对余腊梅那是竭尽全力地关怀爱护。物质虽匮乏,但一家人千方百计,奔走四方,尽可能搞些营养,来补充她们母子。让余腊梅恢复体质,静养身孕。余腊梅姆妈,虽家徒四壁,贫寒清苦,但也是倾尽全力,关切自己的女儿。尤其是余腊梅养孕期间,她姆妈带着春桃,上山寻蘑菇,检鸟蛋,捉斑雀,抓野兔。到河汊山塘,捞鱼虾,抓黄鳝,检螺丝,抓麻拐。她们母女经常是滚落山坡,掉进水塘,搞得一身五痨七伤。但为给女儿、姐姐补充点营养,她们母女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那段时日,余腊梅渐渐恢复了体质,人也精神许多。慢慢地,她脸上又有了红晕,肚子也日益见大。她开始和肖桂秋有了甜言蜜语,和家中亲人有了笑声。那段时日,肖汉明更是春风满面,笑口常开。肖汉明既有一身劳作的绝技,又特别善良厚道。余腊梅的父亲,在五三年洪水中殒命后,肖汉明可怜她们母女。几乎是包揽了余腊梅一家的活计,他把余腊梅当女儿看待,对余腊梅胜过父女情深。余腊梅出事后,他也悲苦万分。开导劝慰,体贴关心。乡邻们都说,这两家人,前世就是一家,咯世又变成了邻居。互助相帮,缘分不尽。

余腊梅是十月十号生产的,人们都说,那是个吉利的日子,是双十节。双十节是为了纪念,推翻封建帝制的辛亥革命的节日。那天一大早,余腊梅下身就见红了。她姆妈侍候她洗过澡,换过衣就让她回屋躺床待产。肖桂秋的姆妈又去东村,接来了公社卫生院的产科何医生。何医生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产科医生,经她接生的婴儿不计其数。水烧好,红糖鸡蛋准备好。万事俱备,只待余腊梅生产。午饭时刚开二指,羊水就破了。而且羊水混浊不清。到晚上八点时,终于开了四指,何医生怕羊水流干,便采取了扩宫手术。但何医生刚准备扩宫,她发现余腊梅是难产,婴儿脚朝前,头朝后。何医生富有这方面的经验,她通过手法复位即外倒转的高难度操作,让婴儿复位了。全家人终于松了口气,皆大欢喜。接下来何医生引导腊梅用力生产,终于生下个白白胖的男孩,哭声嘹亮,体格正常。一家人欢呼喜庆,但当胎盘排出后,惨剧就发生了。由于余腊梅产后子宫收缩不良,产道裂伤大股大股的鲜血,喷出阴道。何医生虽奋力抢救,但当时没有血浆补救,子宫和产道又没有条件缝合。余腊梅最终还是,丧命九泉之下,阴魂索仇刘赖子、张盘民之流去了。

听完刘有喜的悲情描述,周德山唏嘘不已,一条鲜活的生命,一朵璀璨的鲜花就此终结,就此枯萎,实在叫人悲伤。周德山又想起和余腊梅生活的不长光景,那是个贤惠善良又疾恶如仇的姑娘。由于公社食堂,他们同吃一锅饭,同共一屋檐。腊梅对于自己的盲耶娘的照料,是那样的精心尽力,细心周到。对刘赖子和彭痞子的肆意欺凌,是那样勇毅的对决回击。一个大姑娘家的,不惧恶棍流氓无赖的抵毁漫骂,甚至是大打出手,挺身而出,为的却是别人家的父母。为的却是被长期霸凌而懦弱的我周德山,这个胆小怕事的男人。及致最后,为了我的父母和我,能吃上一顿晚饭而遭致不测,我都没能保护她。想到这,周德山潸然泪下,痛苦万状。他为余腊梅的离去而椎心悲切,他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懦弱而羞愧。就像上次离开穿石渡一样,他再次痛下决心,今后的岁月里,我定要做个坚强、无畏、勇毅、果敢的人!“德德,告诉你,桂秋当兵去了,元旦前走的。余腊梅死后,肖桂秋十分痛苦,但难产大出血的死亡,是突至的噩耗,谁都无力回天。好在余腊梅生下一个,像极了她自己的小崽子,而且那小崽子似乎天性使然,没吃过一滴娘奶,却靠米汤顽强地生长。如今两个多月长得白胖健壮,不吵不闹,乖顺听话。肖桂秋一家人十分高兴,尤其是肖汉明。现在含饴弄孙,高兴忙碌,乐此不疲。他坚决御掉了生产队长的职务,在家和肖桂秋的姆妈一起带孙子,务农活,忙家务。陈书记多次做我的工作,让我接任了生产队长,今后责任重大咯!”离开刘有喜家,都快大半夜了。周德山却睡意全无,但又不能像上次那样,披衣出门,外面太冷。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无眠。一声鸡鸣,山村水乡,家家户户都响起,此起彼伏的鸡叫声,穿石渡又一个崭新的黎明降临了。

周德山起床洗涮,交代耶娘,他要赶回长沙。他不想再惊动乡邻好友,他们有他们奋斗的主场。他们的主场是,他们的祖祖辈辈及他们的子孙们,赖以生存的穿石渡这方山水。这里山川毓秀,人杰地灵。而周德山自己呢,他的主场现在已移师长沙,在湘雅南院第一职工食堂。那里有他业已开始的新生活,有他尊重和学习并暗下决心追随的夏丘山师傅。有相处半年不到,就彼此友好的崔德宝哥哥,还有食堂后厨那些辛勤朴实的油腻大佬。他将和他们为湘雅未来的妙手大医,奉献可口的美食大餐。他踏着满是霜花和冰凌的弯弯山路,走向奔流不息的穿石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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