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甲一线医生王婧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医院遇到的令人动容的故事,旨在以医护人员的视角聚焦医疗现场,解读生命的残酷,真实地呈现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

庞主任圈改完我的病历,已经是晚上了,他活动着脖子,把圈改过的病历递给我。

见我一脸生无可恋,他一边翻看材料一边念叨我,我只好打开病案管理界面,想尽快修整完刚写的病历,能早点下班。

这时病区大门“滴”的一声打开了,一对夫妇抱着孩子快步走进来。

我心底“咯噔”一下,这个时间来的患者,大部分是急性阑尾炎或者骨折这种急症患者,今晚说不定要开台急诊。

庞主任看我分心,站起身说:“加号收的,不是急诊,别紧张。”

我停下手,有些疑惑地问:“不是急诊?那为什么这么急着来住院?”

庞主任没有回答,脸上泛着凝重和隐隐的担忧。半晌,他转过身对我说:“你去看看吧,顺便给孩子查体。”

我走进病房,终于看清了这对夫妇的面貌。俩人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丈夫穿着款式简单的夹克,正忙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当,妻子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衫坐在床边,抱着孩子轻声哄着。

见我进来,孩子的母亲马上要起身,我赶忙阻止,“不急,你们先忙着,我只是来看看孩子的情况。”

她应声坐下,轻轻地将孩子放在床上。乍暖还寒的天气,小小的孩子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物一层层打开的时候,有种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觉。

小宝宝躺在被子中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样,从妈妈怀里被放到床上,她看起来不太情愿,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两条短短的小腿不安分地蹬着,着实可爱得紧。

我打量着孩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问题,会让庞主任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我一边想着,一边掀开孩子的衣服准备查体。幼小的女孩小手乱挥着,我抓住她软软的手掌,摸了一下,觉得那手腕有些细,这个年龄的孩子营养状况普遍很好,手臂都是藕节一样的浑圆感。

我撸起孩子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那手臂虽也不算细瘦,却并没有呈现出我预想中的饱满肉感。我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长,这样家庭的孩子,不该有营养不良的问题才是。

松开孩子的手,我掀开她的上衣,瞬间明白庞主任为何会那样担心——四肢消瘦,腹部却有些膨隆,虽然也不算特别严重,但对比四肢的营养状况,这圆鼓得过头的小肚子,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

但凡不是肥胖,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任何情况都将是一场劫难。

按流程听过了呼吸音肠鸣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的手掌触上孩子的腹部,慢慢地开始做腹部查体。

孩子当然不肯配合,可哭声听起来有气无力,挣扎的动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轻缓,我眉头皱得更紧,检查过了整个腹部,我有些迟疑,不断怀疑着自己的结论,又不死心地叩了几遍。

我原以为腹水可能性会大一些,但查体的触感和叩诊音,却怎么都不像液体。

如果是实质器官肿大的话……

孩子看起来至多不过一岁,如果真是实质器官长到这么大,这肿物就算从娘胎里开始长,现在的体积也已经很离谱,这样的生长速度,能是什么好东西?

恶性肿瘤与良性肿瘤的区别之一就在于生长速度,多数情况下,增殖极快的肿物,恶性的可能都比较大。

我神情凝重起来,把孩子的衣服盖好,对家属点头示意结束。妈妈走上来抱起孩子,脸上神情疲惫,却依然对我客气地笑了笑,“辛苦了。”

我实在笑不出来,收拾了东西离开病房。没走几步,孩子的父亲就跟了出来,很礼貌地开口:“您好医生,我想问一下,这么小的孩子,做CT会不会有问题?”

我此时才仔细观察了他,他看起来已经不甚年轻,起码有四十岁往上,却并不油腻,温文尔雅,很有气质。

我思忖了一下开口:“CT的确是有辐射的,但是剂量并不大,一般在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而且只做一次,问题不会太大,想要确诊也必须借助这些辅助检查。”

CT仪器

听了我的解释,他静默半晌,随即语气小心地开口:“那要是结果不好,麻烦您先别告诉我爱人,我一直在这里守着,有什么问题您先找我。”

我点头同意,心下颇为感慨,因为眼前这位惦念妻儿的丈夫,也因为即便是再真挚的爱与关怀,都无法左右噩运的脚步。

如果是恶性肿瘤......

我打了个寒颤,脑海里晃过那孩子细腻的皮肤和乌溜溜的眼睛,感觉心简直要沉得坠到胃里。含混地应了那父亲的请求,我回到办公室,庞主任对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意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是什么东西还不一定,先等等检查结果。”

说完,他把我拎到电脑前面,笑得十分慈祥,“病历写完了再难受。”

我哭笑不得,也确实被转移了注意力。外科的病历跟内科相比简化了许多,没过多久就搞定得差不多了,保存了文档,我关掉页面,回到科室系统主页。

我看到新收病人的窗格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写在最后面。

“冯玥潇,女,10个月,初步诊断:肝脏巨大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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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玥潇的入院记录是庞主任自己写的,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细翻看过,诊治经历很是曲折。先是几个月前因为食欲下降体重减轻,医院按贫血进行治疗,用了一个月的铁镁锌片之后情况没有改善,孩子的腹部也一天天鼓起来。

家长心医院,医院的医生看了情况之后,甚至没有做检查,直接劝家医院。一医院,医院来,庞主任给加了号,才赶在当天看上了病。

此刻,我正站在拐角处望着冯玥潇的家人,手里捏着孩子的报告。

跟拟诊结果一样,的确是肝脏肿物造成的腹部膨隆,大概率是肝母细胞瘤。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跟家属谈话,但这一次老师交给我的任务不像是谈话,更像是一场宣判。

我实在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差。肿物的体积已经大到惊人,正常人的肝脏以正中韧带为界分为两部分,左半肝的体积大于右半肝,但婴儿右半肝上的肿瘤,使得她右半肝的体积远超左半肝。孩子之前的营养不良症状,恐怕也是因为肿瘤迅速生长带来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肿瘤晚期恶病质。

我用CT片子仔细计算过残肝体积,除去肿瘤组织,肝脏器官已经只剩毫升,而就连这不到毫升的肝组织也已经是病肝,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还不清楚。

恶性程度这样高的肿瘤,孩子又这样小,对放化疗还是肝切除术的的耐受度都很差,说白了,不管开刀还是保守治疗,她的生存希望都无限渺茫。

她才出生10个月,命运甚至连抗争的机会都没给她,就已经宣布了结局。

冯玥潇的父母正在门口打电话,看见我立刻快步向我走来。我突然很慌张,有一瞬间想转身钻进办公室,躲过这个环节。我咬了咬牙,尽量保持平静的神情迎上去,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冯玥潇的母亲大概刚刚赶到,初春的天气,额头上却凝出了细细的汗珠,此刻顾不上把气喘匀,神情急切地问:“您可算来了,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边的孩子父亲,不着痕迹地把片子掩在身后:“还要等等,庞主任刚刚出去,等会儿我问一问再跟您谈。”

我转向父亲,“现在有几张单子要签字,来一个人跟我进来吧。”

孩子的父亲会意,不待妻子开口便上前跟着我进门,回身对妻子道:“我去签吧,你赶快看看潇潇。”

女人点点头,转身匆匆往病房的方向跑去。

关上办公室的门,我把片子和报告放在桌子上,抬头迎上对方的眼神,微微顿了顿,还是开了口:“肝脏巨大肿物占位,已经占据了肝体积的3/5,检验结果也支持恶性肿瘤诊断,很大可能是......肝母细胞瘤。”

被我单独叫进来时,男人就已经明显有了心理准备,此刻听到我的回答,他好像没听懂一样,无措地转身胡乱地翻桌上的片子,接着又转头看着我,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眶开始迅速地发红。

“我知道了,我知道,还有救的吧,是不是还能救?”他紧紧攥住桌上的几张报告,声音有些抖,“我们能救的,什么治疗手段我们都能配合,钱我们能出,你们不要顾虑,多少钱的药都没关系,不是有那种特别厉害的靶向药吗,我们刚刚就已经准备了钱,给孩子用多久都行,我们一直供得起的,手术也行......”

我实在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刻意地移开视线。那种挣扎着寻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着我,但作为医生,即使再不忍心,也只能尽量客观地阐述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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