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经常去田地里拔草。蒲公英啦,马齿苋啦,曲曲菜啦,扎扎刺啦,灯笼草啦,蔓子草啦……等等,我知道每个季节长什么草,也知道猪啊羊啊兔子啊喜欢吃什么草。春天,柳枝吐出嫩绿的新芽,风筝开始满天飞舞,麦田开始大水漫灌,睡了一冬的麦苗早就渴的蔫头搭拉脑,突然被清清凉凉的大水唤醒,一夜之间振作起来,可着劲噌噌往上蹿,一天一个样。这时节,各种青草也享受着水和阳光的滋养,比赛似的往上长。星期天,我背上粪筐,拿上锄地勺,去小麦地里拔草。冀中平原,一望无际,全是碧绿碧绿的麦田,乡村土路两边高大的钻天杨把麦田分割开来,良田阡陌,整齐划一,春风十里,绿波荡漾,目极所及,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绿毯。在绿海洋中点掇着一个一个的村庄,白墙红瓦,鲜明夺目,如一座座距离相近的岛屿,在绿色波浪中飘摇。

熙暖的春风,明净的阳光,湛蓝的天空,碧绿的田野,多么美妙的乡村画卷!有些草比麦苗长的还高,不用钻到稠密的垄间寻找,而怕不小心踩坏了麦苗,一眼就能看到,拔起来得心应手,不大功夫,就可以满载而归了。

可是秋天,特别是暑假,就没有这么舒服了!遍野的玉米长到一人多高,玉米棒子上长出密密的须,象欧洲人的大胡子,只是浅绿浅绿的颜色不同。玉米棵的尖,已经开花,微风吹过,花粒掉在浓密的须上,即是受粉,每一根受粉的须,都对应着一个颗粒,授粉越多,棒子越饱满。

这正是酷暑难耐的季节,然而我的拔草却不能停止,否则家里的猪、羊和小兔就得挨饿,小兔饿了也不会叫,可猪羊就会不停地叫了。在这个人还吃不饱的年代,哪有粮食喂他们啊!玉米长到这么高,生产队已派人拔过或锄过多次草了,玉米地里很干净,玉米棵的根须象倒扣的手掌,紧紧的抓进泥土里。

这时的玉米地里,只有稀疏的蔓子草了,我的身高有玉米棵一半,背着长系粪筐,在地里钻来钻去,寻寻觅觅,一直向纵深处走去。

青纱帐漫无边际,四下望去,全是绿色的玉米森林。空气闷热,不透一丝风,背心和裤衩早已湿透。不知道已深入地里多远,隐隐约约觉得过了一个小小的土坎,就象田里的畦背一样的小土坎,我心里闪念了一下:是不是到了邻村的地里?

粪筐里的蔓子草已经将满,我又累又饿,渴的嗓子冒烟儿。天色有点变暗,我坐在地上歇息一会儿,打算回家。

地里静得出奇。突然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我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背起粪筐,逃也似往回跑起来!我断定这一声吼一定是冲着我来的,我应该是误入邻村的玉米地了!宽大的叶子象一把把绿色的刀片,不停的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划着。我试图用手摁住筐里的草,粪筐的系太长,每跑一步筐就打到腿上,生疼生疼,筐里的草也随着奔跑一点一点颠出去。我一边跑一边听见那人在喊,在追赶,不知道他喊的什么,只听见我的喘息声、玉米叶子打到身上的磨擦声……声音渐渐远了,但是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停顿。青纱帐总也没有尽头,耳旁响着呼呼的风声……

我想一定是看青的人在地里渗着,专门抓偷玉米的人呢。那年月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保卫粮食就是头等大事,甚至为了一个玉米棒子而游街示众、大会批小会斗、大打出手的事屡见不鲜。我想象那人一定膀大腰圆,面目凶神恶煞,不然怎么会发生那么响亮的断喝!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偷玉米的贼了!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掰一个玉米棒子,我拔的满筐草里,连一个玉米叶子也没有!

可是我能向追赶我的人解释吗?我能把筐里的草倒出来让他查验吗?我不能,我也不敢!我怕他以拔了他们玉米地里的草为由,把我扣下,把我的粪筐扣下。把我扣下,通知大队或学校去领我,在我们这个小村会造成很恶劣的影响,我真的就无地自容了,要强的母亲也会因此而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把筐扣下,这样的损失我们一家承受不起,这是我家唯一的大件生产工具,无论下地干活,还是运送生活物品,全都离不开它,甚至一家人劳动一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个筐钱!即便是这一筐蔓子草,我也不愿让他扣下,我不愿意看到我的羊和小兔看见我回去欢叫着满心盼望地扑向空粪筐时的失望。

我一定不能让他抓住!如果抓住了,狠狠的打我一顿再连人带筐一并扣下,不管他是生产队派的看青的,还是就是他个人自已,对十多岁的我来说,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任他摆布了,想想就脊背发凉!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距离,直到跑到玉米地的尽头,看见我村熟悉的道路,我才敢停下来。我侧耳倾听,玉米地里有没有那人的喊叫声或追来的脚步声,如果真追过来,我一定是跑不过人家的!

起风了,只听见玉米叶子轻轻的沙沙声。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瘫坐在土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玉米叶子划的脸上、胳膊上、腿上一道道血印,被汗水蛰的生疼生疼,脚也被地里的麦茬扎破渗出血珠。

西望村庄,太阳已经落到村庄里黑魆魆的树尖上,红彤彤的,象一个即将燃烧殆尽的火盘,显得柔和而平静。天上的红云、村里的房屋、道路两旁的垂柳和无垠的青纱帐,都随着火盘的下坠而暗淡下来。炊烟缕缕升起,太阳的余辉还能给它们染上一点暗红,使它们变换着颜色,袅袅地向天上飘去。

有大人扯着嗓子喊孩子回去吃饭,鸟儿们飞的很低,飞的很急,喳喳叫着呼朋引伴,回归巢穴。

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笼罩着我,幼小的心灵承受着人生的无奈!我的村庄,村里的土地,以及目所能及的村落,就是世界的全部!场光地净的时候,我久久地望着远处的村子出神,那些村子街道比我村宽吗?房子比我村大吗?人们也是天天下地干活吗?孩子们可以轻松地拔草吗?……特别是当我知道我能看到的一个村子是公社时,知道了公社上有供销社,有医院,有粮站,棉站等等时,我就对这个村子充满了神秘的向往,远看那些比普通房屋高大的瓦房,我就断定那一定是粮站棉站,在那里边上班,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再也不用钻到蒸笼般的玉米地里拔草,而被追赶,玩命逃跑了。

岁月轮回,寒暑交替,几十年过去了,从乡村到城市,沧海桑田,感慨万千。走过山川河流,才知道世界如此之大,摸爬滚打多年,才知道职业如此之多,感悟人生百态,才知道生活如此多彩……我们曾经的向往,早已被历史的进程淘汰的无踪无影,我们未曾可知的世界,向我们扑面而来!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应该的还是不应该的,是有益还是无益。在眼花缭乱的世界,在灯红酒绿、浮燥烦闷的当下,我却不合时宜地怀念起儿时的经历来!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duanxueliu.com/dxlpz/1109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