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旧院下
作者简介 付秀莹 付秀莹:著有长篇小说《陌上》,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曾获国内多种文学奖项。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现任《长篇小说选刊》主编。 旧院 一 五 那时候,五姨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姊妹中,五姨算不得最好看,却是最能吃苦的一个。五姨也是孝顺的。她顺从了姥姥的心意,招了上门女婿,留在了旧院。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结婚时候的情景。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上,是一条粉底金点的纱巾。她半低着头,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新女婿是外路人,跟着母亲嫁过来,下面又有了众多的兄妹。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来到旧院,就是另一个家了。我在旁边看着他,他长得算得高大,然而清瘦,眼睛不大,却很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明的人。姥姥教着我,让我喊舅。这是一个陌生的字眼。从小到大,在旧院,我没有喊过。舅很爽快地应着,揽过我,摸摸我的小辫子。我高兴起来。从此,我有舅了。 对这个舅,我姥姥显然汲取了我父亲的教训,凡事都觑一觑他的脸色,很小心了。她不再逼他改姓,由他姓刘,吃着翟家的饭。然而,孩子必得姓翟。同我父亲比起来,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物。在乡间,尤其是那时候的乡间,很难得了。我舅大概早已经把这些看破了,他微笑着,在旧院里出出进进,自如得很。我舅在人事上也圆通,家里家外,敷衍得风雨不透。甥男孙女的去了,总是笑着,热络地揽过来,让人说不出的温暖受用。在我的记忆里,我舅,真的同这旧院融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的家呢。街坊邻里,我舅更是打理得风调雨顺。村子里,翟家本就是个大姓,院房庞大,枝干错杂,其间的深与浅,薄与厚,近与疏,都容不得走错半步。在乡村,看似平和的外表,其内里的错综复杂的脉系,委实是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对于外来人,尤其如此。然而,这难不倒我舅。真的。现在想来,在这方面,我舅是有很高的秉赋的。自从我舅来了之后,旧院里,所有的内政外交,全是他了。我姥姥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夜深人静的时候,竟悄悄流了眼泪。她是真的喜悦,这喜悦里,又有着难以言说的忧伤。这些年,她是受够了。如今好了。然而——然而什么呢,黑暗中,我姥姥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还能怎样,如今,她该知足了。我姥爷也高兴。这一回,他是彻底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把自己隐在河套的树林子里,不问世事。再不用听姥姥的唠叨和抱怨。在旧院,他是心宽体胖的老爷子,从容,笃定,闲适得很了。人们都说,什么人,什么命。看人家大井。大井是我姥爷的名字。 五姨却不开心。怎么说呢,对男人,五姨是满意的。我舅是这样一个人,聪明,风趣,最知道如何讨女人欢喜。五姨却烦恼得很。五姨的新房,在东屋。姥姥依然按照老派的规矩,住着北屋,正房。新婚,因为是上门女婿,自然人们的目标是新女婿。至于新娘,自家的闺女,总不至于放下脸来胡闹。因此,五姨的新房就清静多了。新婚燕尔,夜里,小两口关了门,自然少不得夫妇之礼。有一回,是个月夜,五姨灭了灯,却发现窗棂上映出姥姥的影子。她在往屋里看。五姨的一颗心乱跳起来,像惊了的马车。这怎么可能。一个母亲,在自己女儿的新房外偷窥。这怎么可能。她想干什么?五姨一夜未眠。自此,她就经了心。这是真的。她想。老天,这竟是真的。五姨同姥姥的芥蒂,大概就是从那个月夜开始埋下了种子。白天,她注意观察姥姥的言谈举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姥姥,还是那个爽利的老太太,在旧院,她温和,敏锐,也威严。她是一家之主。可是,她是为什么呢?有时候,五姨就想,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只不过是一场梦?然而,那个月夜,窗棂上清晰的影子,至今想来,她还心有余悸。她忘不了。五姨把头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她是她的母亲,她怎么能够这样。这辈子,她都无法原谅她。她不原谅。很快,五姨临产,生下了一个男孩。我姥姥趴在炕上,看着这个降临在旧院的第一个男婴,翟家的后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翟家的香火啊。五姨躺在那里,耷着眼皮,待看不看的,脸上始终是淡淡的。姥姥问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姥姥想,五丫头这是乏了——这么大一个胖小子。 孩子满月的时候,照例要摆酒。孩子的亲奶奶,我舅的母亲,也过来看望。姥姥嘴上不说,内心里,对我舅的母亲,对刘家人,是很忌讳的。等客人散尽,我姥姥来到东屋,对五姨说,既然是进了翟家的门,刘家的人,红白喜事,就不往来了吧。这样清爽。五姨仄着身子,给孩子喂奶,半晌,扔了一句,这我管不了。姥姥再想不到,自己的闺女会这样同自己说话。她呆在那里,一时气结。刚要发作,觉得闺女刚出月子,弄不好伤了身子,回了奶,就不好了。 孩子一日日长大了,五姨的脾气也一日日古怪了。有时候,看着女儿的背影,姥姥想,这是怎么了?简直莫名其妙。为了刘家的事,姥姥没少跟五姨闹。比如说,孩子回家来,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问谁给的,孩子说,奶奶给的,或者说,是叔叔。姥姥就颇不高兴。觉得自己的孙子,平白地吃刘家的东西,她委屈得不行。凭什么?这一来二去,怎么说得清。五姨却不作理会。她知道姥姥的心病。她偏要让她疼。她恨她。可是,她是她的母亲。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把这恨埋在心里,跟谁都不能提起。跟我舅,不能。跟姊妹,也不能——她跟姥姥,原是母女,可如今,却是婆媳。跟外人,更不能。这是家丑。夜里,五姨看着黑暗中的屋顶,把一腔怨恨紧紧咬住。孩子的脑袋拱在怀里,毛茸茸的。耳畔,是我舅的鼾声。 偶尔,我的三姨和四姨,回到旧院,凑在一处,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五姨从旁听着,心里是又羡又妒。多好。所有的女人,都能在人前说说婆婆的是非,唯独她不能。有些事情,她只能藏在心底,让它慢慢变得坚硬,像刀子,一点一点切割她的心。 六 那时候,小姨正在忙于相亲。作为家里最小的女儿,小姨活泼,美丽,又有文化,是旧院最亮眼的一朵花。那时的乡村,风气已经渐渐开化。男女青年,经人介绍,也可以在一起说说话了。有一回,我记得,小姨带上了我。 是个春天的夜晚,月亮在天边挂着,又大又白。小姨和那个青年,一前一后,在村路上慢慢走着。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两旁,是青青的麦田。夜风从村庄深处吹过来,带着庄稼微腥的涩味,夹杂着青草温凉的气息。不知名的小虫子鸣叫着,夜晚的乡村,寂静,清明。小姨和那个青年,就这样走着,几乎不说话。偶尔,青年问一句,小姨就低声答了,就又沉默。我走在旁边,却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的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里了。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一对男女青年,一前一后,甜蜜的沉默。一个孩子,她懵懂,迷茫,还来不及经历世事,然而,她却亲眼见证了一场爱情。那个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小姨父。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偶尔提起此事,小姨茫然地看着我,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其时,小姨已经儿女成行,成了一个地道的乡村妇人,正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劳。年轻时代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努力想了想,竟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在旧院,小姨是老闺女,仗着姥姥的疼爱,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任性。然而,小姨终归是个乖顺的姑娘,即便任性,也是女孩家的任性,带着一种孩子气。旧院里向来是女人的天下,小姨一向是惯了的。穿衣裳,也少有避讳。可是,现在不同了。旧院里多了我舅。虽然叫舅,却是外人。而且,是一个年轻男人。这让小姨颇不习惯。有一回,是个夏天,小姨从地里回来,一身的汗,就把房门关了,冲凉。冲完,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姨想都没想,就把门打开,端起一盆水就泼出去。只听哎呀一声,是我舅。门里门外,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小姨只穿了一件花短裤,小小的胸衣,雪样的肌肤,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醒目。那个时候,即便聪敏如我舅,也呆了。小姨捂住脸,尖叫一声,把门咣当关上。 那回以后,小姨和我舅,再不像从前那么自然了。从前,他们一起吃饭,下地干活,一起说笑,偶尔,我舅还开开小姨的玩笑。问她最近相亲的事,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赶紧嫁啊,我还等着吃你婆家的酒席呢。小姨就笑,说,怎么,多嫌我了?我就不嫁,这辈子都不离开旧院。这样的嘴仗,是常常有的。姥姥从旁听着,也只是笑。可是,那个黄昏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嘴仗了。小姨和我舅,忽然就变得客气起来,陪着小心,像陌生人。晚上,乘凉的时候,只要有我舅在院子里,小姨就搬个凳子,走到南墙根,丝瓜架底下,抱着戏匣子,听广播。或者,躲在屋子里,关了门,悄悄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也有时候,英罗她们来,几个姑娘挤在一处,叽叽咕咕地说着,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小姨也跟着笑,只是,比先前安静多了。那时候,五姨正在怀孕,她腆着笨重的肚子,坐在藤椅上,慢慢摇着,冷眼观察着这一切。其实,从那个黄昏,那个黄昏的一声尖叫,她就留了意。她是过来人,也年轻过,她懂。更要紧的是,小姨是她的妹妹。她这个妹妹,年轻,美丽,活泼,惹人喜欢。没错,她是她的妹妹。然而,她也是女人。而她的丈夫,我舅,是男人。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男人?五姨晃着躺椅,一只手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地抚摸着。院子里的苦瓜正在开花,香气浮动。夜晚的雾气一蓬一蓬的,直扑她的脸。在旧院,在这个家,她是一日日沉默下来。她在这沉默里慢慢思忖。她是后悔了。当初,悔不该答应留在旧院。她怨恨。她不怨恨别人,她怨恨姥姥。是姥姥一手定下了她的婚事。这么多年,在这个家里,在旧院,姥姥说一不二。可是,现在不同了。五姨把一只手抚一抚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把嘴巴握住,让一个长长的哈欠慢慢打出来,眼睛里就有了一层薄泪。一天的繁星,霎时模糊了。 那一年,小姨出嫁了。小姨父就是那个月夜的青年。 我是一直到后来才知道,此前,小姨其实已经心有所属。那个人家在邻村。对于小姨的这段爱情,我一直深感好奇。他们是如何认识的?是在深夜的电影幕布前,还是在春日赶集的村路上?平日里,小姨和他,如何见面,如何联系?或许,很多时候,小姨自告奋勇地去邻村赶集,私心里,其实是怀着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可以想象,走在青草蔓延的小路上,风吹过来,拂上一个姑娘发烫的脸庞,甜蜜,胆怯,慌乱,然而强自镇定。对面的村庄隐隐在望了,她的心跳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段爱情为什么无疾而终了。也许,是那个邻村的人薄情,或者怯懦——要想娶到旧院的老闺女,姥姥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也许,是姥姥。姥姥的意思,是要把小姨留在村子里,守着。总之,后来,有了那个月夜。后来,小姨嫁给了小姨父。 你知道压车吗?我们这地方,办喜事的时候,女方的嫁妆车上,是要有小孩子压车的。这小孩子一般是娘家人,或者是至亲。嫁妆车在娶亲队伍前面,先到,男方须得给喜钱,压车的小孩子才肯下来。这个时候,往往是腊月的清晨,天边刚刚泛出一丝微明的曙光。如果时候还早,或许能够看到淡淡的月牙的影子。小孩子坐在车上,接过男方递过来的红包,摸一摸厚薄——这是行前大人们反复叮嘱过的,如果薄,就不下车。也有的孩子,又冷又困,只要有红包,外加上一把糖果,就懵懵懂懂地被抱下来。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他们呵一呵手,开始卸嫁妆了。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压车的机会就格外多。最不能忘记的,就是给小姨压车。这地方的风俗,姑娘出嫁前的晚上,村里同龄的姑娘们要来家里,吃酒席,然后,留宿,陪伴新嫁娘度过姑娘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其实,哪里睡得着?姑娘们挤在一处,对着满屋子的嫁妆,评头论足。那个时候,英罗还没有出嫁。她的婚期,也在那一年,比小姨稍晚。她们说着,笑着,偶尔就闹起来,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旧院里灯火通明,人们进进出出,忙碌,一脸喜色。有时候往这边的窗子望一望,并不轻易过来。这个夜晚,即便是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打扰。这是姑娘们的夜晚。这个夜晚,是一个分界,一个里程的转折。此后,为人妇,为人母,人生的种种境遇,喜悦或者艰辛,幸或者不幸,都由它去了。由它去了。小姨坐在炕沿上,两条腿耷下来,把脚后跟轻轻地磕着,一下,又一下。她的半边脸隐在灯影里,有些看不真切。她在想什么?或许,她是想起了那条青草蔓延的村路。也或许,是那个月夜,到处都是虫鸣。她扭头望了望院子里的灯火,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就细细地疼了一下。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了,五姨的很多话锋,很多的脸色,竟都是为着她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这个旧院,就不一样了?二十多年了,她在这里出生,一点一点长大。这是她的家。在这里,她自在,坦然,为所欲为。可是,事情忽然就不一样了。五姨对她,竟是很客气了,这客气里有疏远,陌生,也有暗暗的敌意——这是小姨不愿意承认的。我舅,也忽然间不肯说笑了,凝着一张脸,端着架子,即便说一句,也是讪讪的,很不自在了。就连我姥姥,也是小心觑着小姨的颜色,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一回,小姨起夜,蹲了半晌,从茅房出来,听见门吱呀一响,一个人影一闪,进了北屋。小姨吓了一跳,正待回屋,听见北屋姥姥的咳嗽声,压抑的,然而却剧烈。小姨心里就一凛,呆在了当院。直到这一刻,她才算懂了。她想起了那个黄昏,那一声尖叫。原来如此。小姨把双臂抱在胸前,慢慢地摩挲着。夏夜的风,竟然很凉,她感觉一粒粒的小东西在裸露的皮肤上簌簌地生出来。她抚摸着它们,静静地打了个寒颤。屋子里,有谁笑起来,她吃了一惊,方才回过神来。一屋子的嫁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这才知道,自己与它们,是息息相关的。今晚,她是这场戏的主角。还有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一大早,我就被哄起来,准备压车。大人们围过来,摸摸我的辫子,把我的围巾紧一紧,叮嘱着。左不过还是那些话:红包少了,别下来。吃饭的时候,看着旁人,该端碗的时候端碗,该撂箸的时候撂箸。要看人的脸色。要懂规矩。我母亲特意把我叫到一旁,嘱我把红包放进棉袄的内兜里。我舅站在车前,指挥着人们搬嫁妆,一面大声同人指点着,一一评说着。我舅的神色,全然是旧院的主人。如今,他把小姨嫁出去,他要让人知道,这些嫁妆的品质,价格,他托人去订做,也亲自去挑选。为了翟家聘姑娘,他费了很多心血。我的五姨,身子不便,把一只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 那一天的事,现在想来,已经很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我被人抱下来,手里紧紧握着一个红包,立在晨风中,等小姨。天色渐渐明亮了,披红挂绿的队伍迤逦而来,和着高亢的唢呐,在冬日的村路上格外鲜明。小姨在众人的簇拥下,推着车,慢慢走着,走着,一直走进她未来的悠长岁月。 七 旧院是真的安静下来了。阳光静静地晒着,把枣树的枯枝画在地上,一笔一笔,很分明的样子。西墙上,挂着红薯的藤蔓,黑褐色,已经干透了。一只羊正在努力地拿嘴巴够着,却够不着。姥姥坐在门槛上,看了一会羊,又抬头看了一会天。太阳光照过来,像金子,有几粒溅进她的她眼睛里了。她眯起眼,不知怎么,就渐渐有了泪光。她疑心是自己打了呵欠,拿手背擦一擦,自己倒先笑了。这回好了。六个女儿,全都嫁了。有时候,她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处,说着,笑着,闹着,也气恼,把牙恨得痒痒的——怎么这一霎眼,就全散了。只留下这个院子,这个旧院,寂寂的,让人空落落的疼。村里的姑娘们也都不来了。英罗,也出嫁了,嫁到了阎村。我蹲在地上,拿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画着,天知道我在画什么。 门吱呀开了,我舅和五姨回来了。姥姥似乎吃了一惊,慢慢从门槛上立起来。她是忘记了。这个家,这个旧院,还有她的五姑娘,她的上门女婿,半个儿子——岂止是半个,她是要拿他做一个儿子呢。姥姥看了一眼五姨的肚子,已经很笨了。她掐着手指,暗暗算了一下日子,快了,也就是月底月初的事了。 五姨的第一个儿子降生以后,皆大欢喜。我的父亲却始终郁郁的。怎么说呢,其实,从一开始,对于我舅的入赘旧院,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当初,他也曾是旧院的东床。他本是立意要在旧院成家立业,终其一生的。然而,他竟然还是走了,他不肯承认,其实是被逐出门。因为无子。父亲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这件事,一直是他心头的暗伤,是他的人生的耻辱。他和我姥姥日后的一切恩怨纠葛,自此开始。多年以来,父亲和姥姥互不理睬。即便是当街碰上,走个面对面,也是视而不见。想来是多么令人难堪,我母亲夹在这样一种关系之间,左右为难。 连襟之间,或者妯娌之间,往往是不动声色的对手,其间的较量,往往是从最初开始。这种较量微妙,隐蔽,却动人心魄。父亲同我舅,这两个男人,他们之间的较量,几乎贯穿了漫长的后半生。父亲和我舅,这两个旧院的女婿,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都和旧院有关。连襟两个之中,相对我舅,父亲是显见的失败者。父亲恨我舅,恨我姥姥,恨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总之,父亲恨旧院。当年,他还是一个青涩的年轻人,一切才刚刚开始,是旧院,把他对生活的美好期待,揉碎了。父亲恨恨地想。可是,他的期待是什么?公正地讲,离开旧院之后,他的日子倒渐渐好了。苦倒也是吃了不少。想到这里,父亲摇摇头,叹了口气。然而,他还是怨恨。这些年,他和母亲,闹了多少回,他是记不清了。为了什么,左右离不开旧院。我说过,我舅这个人,聪敏,精明,处事圆通。他随母亲再嫁,很可能,小小年纪,就已经历了很多世事。他敏感,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往往能够一眼看破。父亲的心思,他怎么不懂?一进旧院,他看到的,都是笑脸,是欢喜,是对于未来顶门立户的男主人的暗暗的期盼。除了父亲。记得,我舅和五姨成亲那天,父亲去得很迟。母亲几番延请,求他,逼他,软硬兼施,费尽了口舌。后来,父亲是去了。喝多了酒,把酒盅摔碎了,说了很多莫名的醉话。我母亲从旁急得直跺脚,只是哭。我舅把母亲劝开,自己在父亲身边坐下来,父亲满上一盅,他干一盅。也不说话。众人都看呆了。姥姥过来,正待开口劝阻,我舅仰头把一盅酒一饮而尽,说,兄弟给哥赔罪,赔罪了。 自此,我舅同父亲很热络地来往,称兄道弟,闲来喝两盅小酒,叙叙家常,简直亲厚得很。我父亲就不好把脸挂下来,自己本又好酒,也就半推半就地敷衍着。村子里,谁不知道,我舅和父亲,旧院的这一对连襟,好得像兄弟。我姥姥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暗地里却更是佩服我舅的大度和通达。相比之下,父亲就显出那么一点狭隘,固执,不招人喜欢。其实,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心肠软,耳根子也软,见不得人家的一点好处,听不得一句好话,眼窝子又浅,一个大男人,常常是,心头一热,眼圈先湿了。我舅这样上赶着同他交好,尤其是,人前人后,给了他足够的面子。这让父亲安慰。有时候,接过我舅递过来的烟卷,刚叼在嘴上,一朵橘红的火苗就凑过来,替他点燃了。他慢慢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来。看着淡蓝色的烟雾在面前徐徐升起,很惬意了。 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我说过,那些年,是我们家的盛世。我至今还常常记起,父亲坐在八仙桌前,噼噼啪啪拨算盘。太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过来,父亲身上,有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黑褐色的算盘珠子闪转腾挪,一线流光在上面闪闪烁烁。偶尔,父亲抬起头来,同旁边的母亲说上一句,就又埋下头去,继续算账。账本是一种很挺括的纸张,上面有红的蓝的格线,密密麻麻的,有很长一段时期,我的作业本就是这样的账本纸订成的。这让我在伙伴们中间很是骄傲。现在想来,这样的作业本并不好,主要是线条太乱,远不及白纸的干净清爽。可是,在当时,账本纸代表了一种特权。幼小的我,竟也知道特权带来的虚荣了。那时候,生产队里常常吃犒劳,吃犒劳的地点,就在我们家。所谓的吃犒劳,其实就是少数人的犒劳,生产队长,会计,有时候还有仓库保管员。我记得,生产副队长是一位妇女,叫做然婶的。算起来,当时,然婶总也有三十出头了。三十多岁,在女人一生中,该是最好的年华。像初秋的庄稼,饱满,结实,丰饶,汁水充盈,浑身上下,洋溢着成熟女性的风韵。仔细想来,然婶算不得好看,但却是生动的。性格又活泼,人又能干,在生产队里,很惹男人们喜欢。我不知道,对于然婶,父亲心里有什么想法。可是,看得出来,然婶是很喜欢同父亲在一起的。往往,只要有父亲在,然婶的笑声就格外清脆,神情也格外娇柔,不经意地,就飞红了脸。很妩媚了。生产队长是魁叔,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喜欢喝酒,大声说话,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响。人们都说,魁叔和然婶。男女共事,难免有闲话,在乡村,尤其如此。有人说,看见他们钻庄稼地了。也有人说,就在河套的树林子里。男人把女人抵在树上,把一树的雀子都惊飞了。说话的人眨一眨眼睛,坏坏地笑了。逢这个时候,我父亲总是很沉默,专心忙着手头的事,一言不发。我母亲却饶有兴致的样子,孜孜地追问着,发出一声声惊叹。这惊叹里有谴责,惋惜,但更多的,还有安慰和满足,甚至是薄薄的嫉妒和愤恨。 吃犒劳的时候,我家的厨房就热闹起来。然婶拉风箱,我母亲在灶前弯着腰,照料着锅里的烙饼。两个人有说有笑,配合默契,简直是一对姐妹了。有时候,母亲就把声音低下来,俯在然婶的耳朵边,悄悄地说些体己话,说着说着,就吃吃笑了。男人们在北屋,喝酒,吸烟,吹牛,偶尔,也说一说队上的公务。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不知说到什么,他们笑起来。那是男人的笑声,粗犷,爽朗,却又意味深长。我在地下把一只陀螺抽得团团转。陀螺是魁叔给我做的,染成鲜艳的红色。我的眼里只有陀螺,我还顾不上别的。饭菜端上来了。烙饼,烀茄子。全都是油汪汪的。生产队库房里,有的是成瓮的花生油。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美味的饭菜。通常,第二天,我总是被母亲派往旧院,给姥姥送剩下的饭菜。姥姥把饭菜收下,把空碗递给我,一边叮嘱着,路上小心,别摔了。我也不知道,是别摔了我,还是别摔了碗。总之,姥姥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慈祥。后来,我常常想,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姥姥把对父亲的芥蒂,慢慢消融了。她开始以一种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被自己逐出门庭的女婿。姥姥看了一眼烀茄子,厚厚的一层油,已经凝住了。饼是千层饼,点着密密的芝麻粒。姥姥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年,也是尝够了独力支撑的苦楚,一心要如何如何——仔细想来,当年,自己或许是过分了一些。 五姨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我已经是上了二年级。家丁兴旺,姥姥自然很高兴。就连母亲,也是兴高采烈的,同人闲聊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起了新生的婴儿。大胖小子,哭起来,嗓门响得很呢。那样子,仿佛是自己生了儿子。姥姥照例是忙里忙外。看着一院子的尿片子,花花绿绿的,晒满了铁丝,纺车架,柴禾垛,甚至柳筐的弯背上,大模大样的,都是。姥姥就微笑了。谁想得到呢。自己竟是有孙子的命。两个孙子,生龙活虎的,把这旧院多年的阴气,全给冲散了。姥姥承认,她喜欢男孩。对这两个孙子,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给他们吃。生养了这么多女儿,她是真的麻木了。当然,跟表哥比起来,还是不一样的。怎么说,表哥也是外人。乡间有一句俗话,外甥狗,外甥狗,吃了就走。现在想来,这话是真的。小时候,对这个大外孙,自己是多么疼爱。可是,现在,人家当兵,提干,出息了,一年里,能回来几趟?孙子就不同。姓翟,走到天边,都是翟家的根苗。再远,也是走不出这旧院的。姥姥笑了。天是格外的好。姥姥抬起眼,看着旧院上方那一片湛蓝的天,有一缕云彩,拖着长长的尾巴,悠悠掠过。这辈子她最得意的事,就是把五丫头留在身边。起先,心里还有一点忐忑,生怕蹈了我母亲的旧辙。这回,姥姥是彻底放了心。她把手捏一捏尿片子,太阳真好,只这一会,差不多就要干了。 阳光照过来,铺了半张炕。五姨倚在被垛上,喂奶。屋子里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奶香夹杂着尿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锁钱。这地方,生了孩子,人家都要送锁钱。用红绳系了钱,坠了各色各样的玩物,女孩子,往往是花啊朵啊,小鹿啊,凤凰啊,男孩呢,则是老虎,狮子,马或者小熊。锁送过来,都要在孩子的脖子上戴一戴,吉祥,避邪。然后就挂在炕墙上。锁越多,孩子的命越好。五姨抬眼看了看锁钱,层层叠叠的,让人眼花缭乱。锁钱不少。这一回,比老大那时候更多。乡间的人,眼皮都活得很呢。两个儿子,就是旧院的两只胆,两条梁。我舅人缘又好,又有手艺——我舅是很好的厨子,不知道跟谁学的,也许是无师自通,做得一手好饭菜。乡间,婚丧嫁娶,过满月,待干亲,谁家置办酒席,都少不得请我舅帮忙。对于其间的繁规缛节,什么开席茶,安席饭,扫席面,七大碟子八大碗,几荤几素,几深几浅,我舅都懂。在乡村,手艺人受人敬重。可别小看了这手艺,大凡办酒席的,都是人生中的大事。一则是好坏,二则是奢俭。这其中的文章,就难念了。逢这个时候,就只有倚仗我舅。我舅这差事不错。好酒好菜侍候着,最后,还少不得两条好烟带回来。钱倒是不收的。可是,也承了不薄的人情。受惠的人家,总念着什么时候把欠下的这份情还上。比如说,有一回,我姥姥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左邻右舍都来看望。拿不拿东西倒在其次,要的就是这份敬重。再比如说,我舅生了儿子,这送锁钱的,竟是络绎不绝。五姨看着满墙的锁,心里是百种滋味。有点甜,有点酸,又有点苦。说不清。真说不清。透过窗子,我姥姥的影子投过来,一伸一缩,正在晾尿片子。五姨闭了闭眼。怎么说呢,对我姥姥,自从那回事以后,五姨心里就有了结。这个结是个死结,一辈子,她都没有再打开。其间,她也努力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母亲,骨肉血亲,能怎样呢。可是,没用。她看着姥姥为两个孩子操劳,她也心疼,姥姥是一年一年老了。然而,也还是怨恨。姥姥是真心疼爱这两个孩子。她把老大尿尿,一只手端着,一只手拨弄着孩子的小雀子,嘴里嘘着哨子,孩子冷不防尿出来了,尿了她一手,她倒呵呵笑了。也有时候,她把孩子的小脚放在嘴里,含着,孩子怕痒,格格地笑。五姨冷眼看着这一切,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恼得很。八辈子没见过儿子。五姨恨恨地想。心里有个地方就疼了一下。还有我舅。饭桌上,我舅坦然接过姥姥递过来的饭碗,对姥姥,竟是连让也不让一下。当初,我舅是多么的恭顺有礼,说话,做事,全是晚辈的样子。这些年,谁把他惯成了这副德行。当真是没见过儿子。姥姥又给我舅添了一回饭,那神情,殷勤,近乎谄媚了。五姨吃着吃着,当的把碗一放,回了东屋。 院子里寂寂的。蝉声热烈,阳光爬上窗子,静静地盛开。五姨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把她的胸脯扎得直痒痒。她觉出自己是出了汗。一生气就出汗,她知道自己的毛病。方才,也许自己是太不讲理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丈夫,再怎么,都是至亲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生了那么大的气。可是,她看不得这个。自小,姥姥,在她的眼里,是多么威严的一个人物。在旧院,姥姥就是王。她敏锐,决断,果敢,在任何事上,都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她是旧院的主心骨。是这女儿国里的男人。姥爷不算。从很小的时候,姥爷在这个家,在旧院,就是可有可无的角色。他跟她们,是不相干的。相比之下,在女婿面前,姥爷倒是保持了一个长辈应有的威严。当然,姥爷向是只顾自己的人。在他眼里,没有旁的人。五姨伸手把孩子鼻尖上的汗揩去,在衣襟上擦了,看着炕角的一个包袱,发呆。那是我的几个姨送来的,孩子的棉袄。这地方有个风俗,姨的裤,姑的袄。新添了孩子,都得按这规矩,送裤或者送袄。我的几个姨,都送了袄。她们是把自己当作孩子的姑姑了。倒不全是一个称呼。姐妹们,回到旧院,显见得拘谨了。见了面,也没有了往日里的亲密无间,说话,做事,总是觑着她的脸色,很生分了。乡间有句话,媳妇越做越大,闺女越做越小。看来,大家是把她当作旧院的媳妇了。既是媳妇,就势必不那么同心同德。而且,姥姥的养老送终,也是五姨的事情。这样一来,就不一样了。有时候,姐妹们回来,说着说着,就说起了各自的婆婆。在乡间,这是女人们永恒的话题。婆婆的刁蛮,昏聩,自己的隐忍,或者机智。正说到有趣处,却忽然缄了口。五姨把孩子往怀里紧一紧,也沉默了。她怎么不知道,在众人眼里,自己的角色变了。她和姥姥,是母女,但更是婆媳。这很微妙,也很尴尬。她恨这种关系。有时候,她就想,她这一生,总也不会有津津有味向人宣讲婆婆的不是的时候了。而且,在村子里,因为是本村的闺女,也几乎少有人同她玩笑。再不像别的媳妇,孩子都老大了,还总是忆起当年的历险。大都是新婚的时候,被谁轻薄了去,被谁差点占了便宜,被谁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个铁打的汉子熬倒了。数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却是红的。她们是想起了自己的好时候。人的一生,谁没有好时候?可是,五姨记起来的,却总是东屋里的压抑和拘谨,还有,夜晚,窗子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即便是现在,男人们,大都是本家,在她面前,总是一本正经,说话做事,深浅都不是。五姨叹一口气。她自问不是一个轻浮的人,然而,看见别的媳妇被男人们任意地玩笑着,脸上讪讪的,心里却觉出了无味。这算什么,闺女不是闺女,媳妇不是媳妇。当初,她可再也想不到,在自家门口做媳妇的难堪。相形之下,我舅倒是自在得很。我舅人灵活,又风趣,本院的年轻媳妇们,少不得同他调笑起来,不觉就忘了形。逢这个时候,我舅总是涎着一张脸,很受用的样子。五姨心里就恨一声,几天都不给他好脸子。 关于我舅和桂桂的事,我是后来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桂桂是本家的一个媳妇,女婿长年在外,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说起来,桂桂算不得漂亮,尤其是同五姨相比。可是,天下就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天生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她们迷人。我很记得,当年的桂桂,穿着家常的小棉袄,胸脯鼓鼓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看人的时候,眼睛微微眯起来,眼风一飘,很风情了。村子里,有多少男人为她睡不着觉?他们有事没事就往桂桂院子钻,近不得身,哪怕看一眼也好。桂桂却向来是落落大方的,给男人们倒水,递烟,从来不厚此薄彼。女人们都恨得咬碎了牙。却又抓不到什么,也只好把这怨恨藏在心里,暗地里,却把自家的男人盯紧,把自家的篱笆扎牢。五姨是一个细心人。有一回,夜里,看见我舅的身上有抓痕。一看就是女人的指甲,起着檩子,鲜明得很。五姨看了一眼自己剪得秃秃的手指,心里咚的跳了一下。自此,她就留了意。对于我舅,五姨向是放心的。在自家门口,量他也不敢。可是,这一回,五姨再想不到,我舅就是在翟家的门口,在翟家院里,同翟家的媳妇勾搭上了。五姨看着枕边这个男人,他打着鼾,不疾不徐。月亮从窗格子里漫过来,照着五姨腮边的泪水。有好几回,她恨不能把这个男人撕碎了。她想把他揪起来,唾到他的脸上,质问他。她想站到房上,骂那个不要脸的小妖精,让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他们的丑事。可是,她不能。五姨看了一眼两个儿子,他们睡得正熟。北屋里传来姥姥的咳嗽声。五姨心头涌起一重很深的怨恨。她不能。在别人,这正是女人撒泼的时候,也趁机把男人枝枝杈杈的歪心思整一整。可是,她不能。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却在门外面偷了腥。只这一条,就会要了我姥姥的命。姥姥是一个极要脸面的人。还有我舅,很可能,因为这个,他在旧院,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五姨一夜辗转,早上起来的时候,脸上已是平静如水,心里却暗暗拿定了主意。她照常吃饭,干活,逗孩子。在人前,对我舅,只有比先前更体贴殷勤。背后,却不肯多看他一眼。村子里,多的是百无聊赖的闲人。他们原希望能看一场轰轰烈烈的好戏,可是,却失望了。五姨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闲话和流言,只有到旧院门前而止。我舅是个聪明人,什么看不出?对五姨,又愧疚,又感激,他知道,从此,他欠了她。好在来日方长,漫漫的一生,且容他慢慢还来吧。 八 那时候,村子里已经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气息。新鲜,诱惑,蠢蠢欲动。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再也没有了生产队。生产队。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乡村长大的女孩子,对这个词怀有怎样的一种情感。直到现在,多年后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个黄昏,或者清晨,我会忽然想起这个词,想起这个词的深处所包含的一切。欢腾,明亮,喜悦,纯朴。总之,乡村生活的珍贵的记忆,都有了。而今,人们都忙忙碌碌,为了生活奔波。一切都是向前的,人们匆匆赶路,停不下来。再不像从前。从前,人们悠闲,从容,袖了手,在冬日的太阳底下,静静地晒着。或者是夏天,夜晚,搬了小凳,到村东的大树下纳凉。老人们摇着蒲扇,又讲起了古。戏匣子里,正在说评书。庄稼的气息在空气中流荡,让人沉醉。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人们躁动,不安,心里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然后,用几个月,几年,甚至,半生,去追逐。有时候,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一日日的衰老。有时候,他们得到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快乐。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永远是这么少。他们不满足。他们的不快乐源于他们的不满足。然而似乎,他们总没有满足的时候。不像从前。那时候,他们平和,简单,也快乐,也满足。这是为什么呢?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认真想一想。人世是变了。有一回,我父亲叹道。其时,我已经离开村子,在外地读书。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家外,全凭了父亲独力支撑。我记得,父亲在油榨坊做过,承包过面粉厂,干过皮革加工,总之,那些年,父亲勤勉,辛劳,为了这个家,他用尽了心力。这其间,父亲辉煌过,经历过很多艰难,可是从来不曾落魄。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他爱面子。有两年,刚兴起万元户的时候,他被人喊作老万。老万。父亲骂一句,也就笑了。有一回,整理旧书,发现了以前的帐本作业。一下子想起了当年。父亲的算盘,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那些流逝的岁月,父亲他,还记得么? 旧院也不一样了。怎么说呢,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间,人们都自顾朝前冲去了。只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省不过来。人心也散了。对于他,对于他的手艺的敬重,越来越淡了。这是个什么时代,物质如此丰盛,繁华,到处是商场,超市,什么买不到?只要你有钱。天气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里,看着头顶树叶缝隙里的天空,发呆。他是这样一个人,聪明,灵活,擅长处理各种关系,人与人的,事务的,他还识文断字——这一点,我一直没有来及说。早在来旧院之前,我舅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民办教师,很多村里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学生。后来,到了旧院以后,就不教了。有人说,是学校里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说,是民办教师也须得考试。我舅的说法是,没意思——钱又不多,又操心。现在想来,可能我舅的话是真的。没意思。在我舅眼里,什么是有意思?我舅喜欢侃。我至今仍记得他当时的样子,穿着假军装,口若悬河,那神态,那语气,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在村子里,他有着别的男人少有的见识和风度。我想,大概当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这种少有。还有桂桂。可是,这一生,我舅似乎总是耽于想象和清谈。他几乎从来都懒于实践。或者是怯于。当村子里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赚钱的时候,他照常守着旧院,守着旧院的寂寞和清贫。孩子们渐渐大了。姥姥姥爷也老了。家里,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五姨也发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见得一日日消沉了。几个姨父,当初都被他贬损过的,如今都过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个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认为配不上小姨,老实,木讷,几锥子扎不出一个屁,用我舅的话说,这两个人,一辈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现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后来,自己开起了工厂,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在他的手下谋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帮旧院的两个孩子盖房娶亲。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舅立在院子里,一只黄蜂,环在他身畔,营营扰扰地飞。他也不去管它。阳光静静地绽放,院子里寂寂的,微风把树影摇碎,零乱了一地。一朵枣花落下来,栽在他的肩上,只一会,就又掉下来,掉在水瓮里,悠悠地打着旋儿。我舅盯着那朵枣花,失神了很久。当初,来到旧院的时候,他也许再没想到,怎样一种命运,会降临到他的头上,他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旧院的娇客,会经历怎样的生活的碾磨,其间,虽有不甘,挣扎,却也渐渐学会了隐忍和屈从。在时代的风潮中,他渐渐被湮没了。 姥爷去世以后,旧院愈发寂静了。姥姥坐在枣树底下,看着地下白金的影子,煌煌地晒着,仿佛整个院子,都是阳光的荒漠了。孩子们去上学了。五姨,给人家钉皮子。这地方的人,这些年,几乎家家户户做皮革加工。算起来,还是我父亲开的风气之先。之后,渐渐普及了。村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皮革的臭味。从人家院子的水道里,流出一股股的污水,汇在一起,在街上肆意淌着。然而,人们久在其中,不闻其秽,相反,倒是情不自禁的喜悦。弄皮革,和弄地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机器訇訇响着,巨大的转鼓隆隆滚动,难闻的气味中,人们分明辨出了硬扎扎的钞票的气息。只有旧院,一如既往的安静。钉皮子是一桩苦差。烈日下,旷野里,蹲在地上,不停地钉啊钉,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脑子轰的一声,太阳都是黑的了,眼前却是金灯银灯乱走。想来,五丫头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这份苦,怎么受得了。可是,又能怎样呢。原指望,招个女婿,顶门立户,遮风避雨,谁想到,竟是这样一种性子。世事难料啊。 如今,姥姥是老了。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种种艰辛,磨难,不堪,像一场乱梦,她都不愿去想了。早在五姨生老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的时代,是过去了。自此,旧院是年轻一代的天下。女儿女婿,也变了。人前倒不怎么样。没人的时候,对她却是淡淡的,有时候搭讪一句,也待理不理的,自己的一张脸倒先自涨红了。这么些年,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一种光景。没有理由。他们没有理由。尤其是,姥爷去世以后。她更孤单了。这一辈子,她最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了姥爷。这个男人,她恨他,怨他,轻视他,简直咬碎了牙。可是,如今,他去了,她整个人却迅速枯萎下来。自此,再没有人让她这样切齿的伤心了。然而,终究还是恨。姥爷安闲了一生,到最后,自顾拂袖而去了,带走了大半生的岁月,独把她留在这个世上,继续煎熬。姥爷的丧事,是姥姥一手操办的。她坚持要我舅作为孝子,披麻戴孝。这是当初入赘的条件。管事的人磨破了嘴,僵持了几日,终于没能如愿。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舅的大儿子亮子,也有十岁了,个头也高,替父亲给爷爷送终,总算不得特别难看。在乡村,儿子这个角色,在这种时候,在父母百年之后的丧事上,格外触目。那些日子,姥姥一直沉默。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看重这些。然而,她还是妥协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看着黑暗中的屋顶,为自己的妥协感到羞耻。然而,终究是无奈。有时候,她也会想起姥爷,这个狠心人,他的种种好处。想起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青草碧树一般的年华,想着想着,就恍惚了。怎么一下子,还来不及怎样,就都过去了。她叹一声,翻个身,骨骼在在身体里嘎吱响着。 直到如今,姥姥才明白,她可以任意地对待姥爷,但是,她不能任意地对待儿女。比如,我舅和五姨,比如我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是极孝顺的,可是,她却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孝心。当年,她总觉得亏待了他们。 孩子们倒是对她很亲厚。他们是她抱大的。在她身上尿过,拉过,吸过她干瘪的奶。现在他们长大了。像小鸟,扑楞楞飞出旧院。在他们面前,她再也不提起儿时的趣事。她怕他们难为情,怕他们烦。都是陈年旧事了。满堂儿女,她还是感到孤单了。她这是怎么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的姨们也回来。都是匆匆的,带着各自琐碎的烦愁和伤悲。她们陪她坐着,说说家常,说着说着就沉默了。早些年,过年的时候,旧院里最是热闹。女儿们都回来了,拖家带口的。男人们在屋子里喝酒,女人们在院子里,坐着凳子,说话。姥姥穿着大襟的布衫,梳着髻,抱着个坛子,给人们分醉枣。孩子们跑着,锐叫着,一院子的欢声笑语。我姥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脸上是藏不住的心满意足。她喜欢这种气息,太平,安稳,欢乐,这是旧院的盛世。人这一生,还能有什么奢望?可是,后来,都不同了。她老了。耳朵也背了。她盘腿坐在炕上,看着孩子们兴头头说得热烈,却是听不真切了。偶尔,插一句嘴,也全是错。倒把人家的兴致扰了。姥姥望望地下的儿孙,又望一望墙上的像框,那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玻璃已经很模糊了,不是不擦,是擦不出来。里面,全是孩子们的照片,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这一晃,多少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在很远的城里读书了。寒假回来,少不得要到旧院,看姥姥。我和几个姨们说话,讲起城里的趣事,都笑了。姥姥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很快就释然了。孩子们在笑。她张开没牙的嘴,也笑了。我心里一酸。我们都以姥姥的名义,聚到旧院,可是,我们却把姥姥忽略了。我们明知道姥姥耳背,她听不见,我们还是照常说笑。下午的阳光照过来,温暖,悠长,让人昏昏欲睡。无数的飞尘在光线里活泼泼地游动着。姥姥坐在炕上,沉默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儿孙,冷酷,自私,竟舍不得放弃一时口舌之快,走过去,坐在姥姥身旁,摸一摸她老树般的手,她苍老的面容,她的白发,俯在她的耳朵边,说一句她能够听清的话。我们把年迈的姥姥,排除在外了。 多年以后,我从京城回到村子,回到旧院,姥姥是越发苍老了。我舅一家,早已离开了旧院,他们到新房安居了。旧院,在儿时的记忆里,宽阔,轩敞,青砖瓦房,有一种说不出的气派。可是,如今,在周围楼房的映衬下,却显得那么矮小,狭仄。这是当年那个旧院么?在这里,有我的迷茫的童年岁月,我的姨们,盛开的青春,我父亲和母亲,我舅和五姨,这两对年轻人,携着手,在旧院走过了他们的苦乐年华。当然,还有我的姥姥姥爷,他们一生的艰辛,困顿,微茫的喜悦,漫无边际的伤悲,都在这里了。 那棵枣树还在。据说,有好几回,我舅要刨掉它,遮了半间房子,粮食都不好晒。都被姥姥劝阻了。枣树更茂盛了。开花的时候,如雪,如霞,繁华一片。引得蜜蜂在院子里飞来飞去,一不小心,把我舅的孙子蜇哭了。姥姥茫然地看着他,这是谁家的孩子?秋天,枣子挂了一树,风一吹,熟透的枣子落下来,啪嗒一声闷响,倒把昏睡的老猫吓了一跳。醉枣,姥姥早已不做了。那个坛子,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么多年,走了这么多的路,我却再没有吃到那么好的醉枣了。香醇,甘甜,那真是旧院的醉枣。而今,都远去了,再也寻觅不到了。(完结) 往期回顾付秀莹小说: 付秀莹:旧院(上) 付秀莹:琴瑟 付秀莹:灯笼草 付秀莹:爱情到处流传 付秀莹:小米开花 方如小辑: 方如:子夜广场 方如:清秋与小寒(上) 方如:清秋与小寒(下) 王芫荐方如:归乡记 方如:怨偶 东紫小辑: 东紫:乐乐(节选) 东紫:被复习的爱情 东紫:北京来人了 东紫:赏心乐事谁家院 东紫:春茶 东紫:白猫 刘玉栋小辑: 刘玉栋:南山一夜 刘玉栋:回乡记 刘玉栋:幸福的一天 刘玉栋:狐门宴或夜的秘密 刘玉栋:父亲上树 艾玛小辑: 艾玛:路过是何人 艾玛:桥上的男孩 艾玛:神枪手 艾玛|跟马德说再见 王方晨小辑: 王方晨:麒麟 王方晨:死去的土 王方晨:霜晨月 王方晨:美丽惠芬 王方晨:斑斓虎皮 王方晨:妈奶奶的难日 王方晨:丰柔的买陂塘 王方晨:响桶 李云雷小辑: 李云雷:一条路越走越远 李云雷:舅舅的花园(节选) 李云雷:小城之春 李云雷:少年行 李云雷:假面告白 李云雷:花儿与少年 李云雷:朝圣之旅 赵德发小辑: 赵德发小说:摇滚七夕 赵德发小说:结丹之旦(下) 赵德发小说:结丹之旦(上) 赵德发小说:窖(下) 赵德发小说:窖(上) 刘爱玲小辑: 刘爱玲:一千零二夜 刘爱玲:了无痕迹的人 刘爱玲:灰白间 刘爱玲:莫扎特的鼻尖 刘爱玲:博尔赫斯的刀子 ?END? 文字编辑 妥东 图片 by付秀莹 付秀莹赞赏 人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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