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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倒带学

——读王敖《偶遇乡村演奏会》

作者:Montse

1

谁会同意在镜子里看到的

只是人类的脸?

——米沃什《河流变小了》

王敖的诗以体势的轻盈让人难忘。这样的轻盈当然可以从技法层面分析,或从意象的触感,或从音节的听感抽丝剥茧。不过,在很大程度上,成就这种轻盈的是诗歌主体,其“小神般的水母”一样的存在——捕捉它就像捕风。诗歌主体背后是运笔的人。由他的性情、目光、遭遇、思考和信仰组成的生命状态,还有他写作时有意的唤起,决定了诗中“我”的呈现。当然,不同诗作中的主体也有不同面相。只是,所有的、形状各样的“我”会叠加出一个阴影部分;这个部分指向诗人自身,及其较为恒定的诗歌抱负。

通常,王敖的诗里读不到一个面目清晰、性格突显的“我”;主体的模糊淡化,仿佛为诗歌腾出空间,为表达减重。然而,要从王敖诗的轻盈步入其主体意识,并不容易。当清平论王敖的《绝句》系列,认为它有着“无法为批评把握的、不能准确描述的准确性”时,他也是在说王敖诗中“不能准确描述的”主体难以把握。不过,通过阅读一般意义上的“客体”——譬如风景、草木、动物——飘忽不定的主体或许得以显形。

王敖笔下的动物正可担任这一角色。自创作初始,动物意象便高频出现在王敖的作品中,而像他那样怀着理解书写动物的中国当代诗人并不多见。比较常见的情况是,诗里的动物作为“景”的一部分,作为触发诗人感怀或思想的通道而存在。比如,孙文波的《在寒冷的冬天想到蝴蝶》中,蝴蝶是“超越了现世”的“景象”,也是被“我”观看、沉吟和试图表达的“对象”;诗中的蝴蝶形象并不具体,它是被“想到”的,注定让位给一个更庞大的主宰。而在孙文波《与乌鸦无关》一诗中,动物被思考主体抽象化、符号化的特征更加明显,被“我观望”的乌鸦“成为虚构之物”。同一位诗人的《小叙事诗》,耐心描画了邻居家小狗的生存状况,但这并未改变动物承载人类视线和情感的他者地位,而与小狗互动的“我”才决定着整首诗的气息。再比如姜涛的《鸟经》,一边为鸟儿作传,一边勾勒“我”的生活轨迹,唱出的仍是抒情者的歌。而《海鸥》一诗展现“我”与海鸥相似的境遇,有力呈现出人和动物的瞬间对峙,最终却是为人性做注,到底是一首“人诗”。

相反,外语诗歌中有较成熟的“动物诗”,大体上可分咏物诗和寓言诗两类。寓言诗又分两种:第一种,动物有强烈的、整体性寓意,如金内尔的《熊》,熊象征诗歌传统,或米沃什的《一个故事》,牙痛的熊喻指绝望;第二种则寓意模糊,难以捕捉,比如卡罗尔童话与胡话并生的诗。咏物诗数量更广,从毕肖普、泰德休斯到蓬热、威廉布莱克都有此类作品。“咏动物”诗通常对动物的身体、行为进行细部的观察和充分的写实,从中发现崇高的品格和更广大的存在。这一类动物诗也许最终落脚在对人性的不满或崇敬,但诗中的动物形象具体、清晰,全然不被隐藏主体“人”的声音覆盖;即使不往人性上引申,也是自足的作品。当然,诗人只能用人类的眼睛去看、用人类的语言去写,可“谁会同意看到的只是人类的脸”?

王敖有几首当属动物诗的作品。《我曾经爱过的螃蟹》可读作动物寓言诗,有卡罗尔《海象与木匠》的影子,也引人联想起马尔克斯《十二个异国漫游的故事》中的一则短篇。其寓意也许并不比诗中奇异的情感更关键:不断出现的“我们”宣告着一种人与动物平等、亲密乃至合体的欲望。《一只土拨鼠的迷思》以冷静、均衡的主体声音,讲述了人(“他”)和土拨鼠(“它”)的相互打量;诗作以“他”的面目开始,随着诗节推进“它”的戏份越来越多,最终定格在土拨鼠瞬间的、同时也是进化史的“浪潮”。《我们的联盟》一诗,在讲述完狮群的斗争后,转而讲述人类的所思所感;但狮群并不是一个符号化的、指向人性的表达工具,而是一个真实的、帮助了人类思想和进化的“盟友”;最后一节,主体从冷眼旁观跃入共情,但“我”抒情的内容,并非囚于人类身体的自我感怀,而是化身老虎与一只狮子并肩作战的渴望。这些作品都改变了当代汉语诗习见的人类主体“凌驾”动物他者的格局。

诚然,如何在诗中处理动物,这一点并不足以成为评判诗的标准;否则谈论的对象便成了意识形态而非诗歌。不过,当代诗如何书写动物或其他生物,从一个侧面展现了写作者如何为主体定调,进而提示其如何理解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动物与人分享着生存的链条——这似乎是生态学的常识,而王敖诗中动物的特别正在于此。不过,在王敖那里,动物与人共享的除了生物链,还有更广大的轮回,因为两者都“被造物者,锁进了无穷的循环”。这种轮回同时内置了进化论和佛教观。于是,动物不再是他者,而是人类的前世,是宇宙倒带时必然出现的、漫长的影像。

把这一点当作王敖诗歌的底色,就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诗里出现动物常常不只是一种修辞需要。它们也是人的祖先和同类,在时间和空间的轮轨上,为诗人的体验扩容。这篇文章希望通过对《偶遇乡村演奏会》的细读,观测王敖诗中“我”和动物的关系;试着解答诗中轻盈、灵动的主体,存在于怎样的意识之上。

2

《偶遇乡村演奏会》写于年。时地和动机都在题目里写明:诗人在去武道馆的路上,偶遇乡村演奏会。它比起诸《绝句》交代了更具体的场景线索,但意脉相袭。与之前的作品一样,这首诗里也有出神和沉浸、随之迅速扩张的空间、宇宙舒卷的磅礴历史,以及轻叹的忧愁、忧愁过后的通透。视觉上,诗歌结构工整:全诗六节,每节两行;前三节诗句较短,后三节较长。诗段体积的改变,恰好吻合诗歌状态的改变,从前三节清淡的、简洁的叙述跃入后三节喷涌的、幻视的漩涡,略枯涩的口吻转入通畅开阔的语势。如早时的《双绝句》,这首诗中间那条看不见的“深壑”,隔开了两个倒装的世界;穿过幽林与暗河,世界将以一种新的秩序展开。

前三节写乡村演奏会上的音乐人,并勾勒出“我”如何被打动。乐手是乡间“农人”,他们的演奏像两位摇滚巨星,保罗西蒙和尼尔扬。比拟词从“像”到“是”,确凿的意味渐重,暗暗为其音乐的力造势。“今生不幸梦游到此”为全诗定调。“今生”拉开时间的大幕,台上的乐手不仅仅是此刻的演奏者,这一刻也与他们的一生相连;“梦游到此”与后几行的“歧途”呼应,暗示生命境遇的偶然;而“不幸”既说明这偶然的无可违抗,也预告音乐为何“忧愁”。第一节中隐约的惆怅情绪,与命定有关,铺垫诗末“退回”的冲动。

第二节里的“三棱镜”是会变颜色的天空,也是摇滚乐队PinkFloyd著名的唱片封面,几乎成了摇滚乐的象征符号。而即便这恒长、稳固的结构“破碎”,乐手和“我”依然被锁在生物链的一环内——“人之链”让他们彼此理解。同时,三棱镜的破碎,显化了音乐的冲量。“投身”一词强烈的相撞感带来了边界的消减。“农人”乐手的忧愁,化入乐音挥之不去,跟随“我”的夜行,可能还有余生相似的夜晚。第三节里,诗人用精密的文字敏感编织久久不散的音乐,依靠字音和语义的关联模拟音乐的回荡:“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的“畴”字与“忧愁”应和;“歧途”是“斜月”中的“斜”的回响。

诗的前三节都以指示空间的词语结尾。“之间”、“互相”拉距出乐手和“我”的中间地带,“西边的田畴”和“树上的歧途”则是乐音弥漫的场域。诗前半部分描述一个人被音乐击中,之后被久久缠绕的际遇。在这相遇里,“我”与乐手各有清晰的位置。不过,这种平铺的格局将马上让位于新的空间感,“我们”会一同被卷入“深渊的雏形”。

第四节首先写景。西边的路在沉没的落日里,像被燃烧殆尽;归鸟在暴风中跌撞着飞行。这景象透露着不安和兴奋,它预示黑夜和雨,也昭告某种奇迹。而在夜晚风暴将临时,“我”却“看到雨滴未坠”——时间停顿,而“远海”的幻景终于在这时间的、同时也是诗歌势能的零界点上,不可阻挡地涌现。

第五节的高潮随之而来。“小磷虾”虽长着硬刺,却掩饰不住可怜;“巨鲸”有吞噬的力量,“其实也在逃生”。两种海洋生物分立在食物链上下,却奇异地共享了一种品格:坚硬外相下的软弱。在追捕与逃生的命运中,它们同样链起了彼此的存在。“海洋生物的齐声呼唤”如同人的前世记忆,从远古的宇宙涌来,而“空手站立的我们”一样脆弱无措。音乐召唤出一种通透的感受,置万物于无处隐遁的绝境,而前三节人与人的相互理解被扩展和转化。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中,情绪的深渊酝酿,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显现。

第五节里,“我”—乐手的关系与小磷虾—巨鲸的关系形成一种同构:我们在“人之链”上,它们在“海洋之链”上。乐手用音乐打动、继而吞噬“我”;他们自己也在不幸的人生逃亡。有意思的是,人和海洋生物的同构,并非由“如同”的隐喻逻辑,而是以“变形”的进化逻辑建立起来。诗中的生物有自己的体积和体温,并不是为了比拟人类而存在。这里暗藏了一个王敖诗歌认知的奥秘:

小磷虾收养着眼泪,吞噬他们的巨鲸其实也在逃生,涌向空手站立的我们

虾群鲸群涌来的视象,并不仅仅是为了“比喻”音乐带来的奇幻体验。如果把这幻景暂放,将视线收回到这一行文字,会发现“小磷虾——巨鲸——我们”均衡地排布在头尾和中点,诗行本身就像一条进化的线。从这个视角读,那轰轰烈烈的“涌向”,不仅指示音乐冲击的此刻,也是鱼虾生命演进的漫长的历史。接下来的一行:

在闪电的碎蛋壳,莲花,与这深渊的雏形之间

除了为被音乐唤起的、丰沛的感受赋形,也收纳了同一个阔大的秩序。同样均匀排列的“闪电——碎蛋壳——莲花——深渊——雏形”,是从光到微粒,到生命,到毁灭,继而重生的过程。它也是诗人最有名的《绝句》表达过的轮回,比如遗忘后重新命名,时光矿化后葡萄重生。

高潮过后,第六节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转笔:“我”在音乐幻象的顶点呼唤的,竟是“回到未经演奏的音乐”。曼陀铃是一种弦乐器,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常在乡村音乐中使用。“飞草盘旋”或许指涉大量使用曼陀铃的蓝草音乐(bluegrass),它描绘了曼陀铃清脆、细碎、密集蔓延的音色,也为乐器裹上历史的古意。而“曼陀铃”也容易引人联想到“曼陀罗”:曼陀罗既是佛教用语“坛城”,显现“万象森列,圆融有序”的宇宙图景;同时,它也是一种植物,曼陀罗花。如果“有五种办法”让时间倒流、音乐倒回,那恰好,佛教的曼陀罗具五个方位,而曼陀罗花的筒状花冠浅裂成五片。更美妙的是,如果试着让曼陀罗“回到未经绽放的花朵”,花冠的五裂片会卷曲起来,呈现出一个逆时针的漩涡,仿佛正在形成的微型深渊。

为什么要回到未经演奏的音乐呢?这里,“如果不曾奏响”的默念,是最迂回隐秘的叹息:音乐太动人,而它本可以不被演奏,“我”本可以不被这随之而来的幻象席卷,就像“我”本可以不被漫长的爱纠缠——“正如未尽的爱,可以退回无序的微尘”。而这似乎不仅仅朝向过去惋惜不幸,也朝向未来诉说一种注定:尘世的爱总会流转回微尘,因为“爱”也参与宇宙进化的轮回。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呢?诗末的设想是,挣脱音乐对人心的笼罩,挣脱无法忘怀的爱的梦魇,“我”将获得轻盈的超脱,即便拿着沉重的“画框”,也能在渡河时腾空而起。画框与凌空的姿势之间,除了重力的反差,还有一种新生的光泽:画框中空的部分在等待内容,凌空则以新的自己迎接河的那一岸。在这个虚拟的“瞬间”里,“偶遇”完成了一次宇宙的时空轮转。而诗人呢,他将听音的状态推至极限,完成了气息的吞吐,并再一次迎来能量的蓄积。

3

我想我见到你了在一间拥挤的烟雾弥漫的酒吧

你在光上跳舞穿梭于星星

远远透过月光我知道那是你

我看到你棕色的眼睛有一瞬变成火

你像一场飓风

你眼中有平静

我被吹走

去某个更安全的地方让这感觉停留

我想要爱你,但我正被吹散

我只是个做梦的,你不过是个梦

对于我你可以是任何人

在你触碰我嘴唇之前

那感觉完美而时间突然溜

走在我们之间在我们雾气弥漫的途中

——《像一场飓风》

就最初的动机来说,《偶遇乡村演奏会》是一首写音乐的诗。尼尔扬的《像一场飓风(Likeahurricane)》也许可以作为注脚。歌里也有梦游人和风暴,也有注定折损和无尽迷恋的双关(blowaway既是“吹走”也是“深深打动”),有“为何要发生”的、从容的遗憾。其中长达五分钟的吉他演奏,也如飞草缠绕盘旋。或许并不需要哪一首歌,诗人用语言回应、致敬的,试图用幻象膨胀起来的,正是尼尔扬用吉他“创造出的张力、层次和背后阔大的空间感”,音乐和爱的同构。

4

年,姜涛在为《中国新诗评论》复刊号而作的文章里讨论了新世纪中国诗人们的位置。他谈到,经历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抗辩”,一种“危机式的感受和写作”之后,诗歌从意识形态中解放。“本来,这应该是一个主体弱化的时代……但有趣的是,我们注意到诗人主体形象的普遍高涨。”而这些自信满满的主体,却“没有困境和难度”,也“缺乏临场逼真感”,申述的往往是“人文主义靠惯性本能延续”的常识和“通用价值”。

王敖诗歌中轻盈、透明的主体形态,则恰恰相反。如前文所言,这种接近“无我”的状态,来自诗人于对万物循环的理解,不仅对其他人事、更是对其他物种的开敞。它本身就是一种有益的提醒:人的历史之外,还有更久远阔大的时间;同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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