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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讲一段书法家颜真卿少年时的故事。颜真卿少年时,便书法精通书法,成日在家研究。但他还有一个癖好,沉迷饮酒,这一点另他的兄长非常担忧。但是有一天,他们发现了一件奇事——颜真卿饮酒后的作品,明显的优于饮酒前!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他们经历了一段离奇曲折的志怪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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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叠翠,溪水潺潺。

少年被无边无际的绿携裹,它们深浅不一,变幻莫测。当凝神注视时,神思便如流动的岚气,汇入一片绿的汪洋,为山林所有。少年在意识弥散之前,听见“咕咚”一声,是林间聚起的水滴落入池中,还是摇落的松果坠入山溪?

绿意在视觉里消退,少女身姿被烟霏之笔勾勒,山风过境,她站在对岸,倒影嵌入山溪涟漪仿佛永恒不绝的余韵中。她弯下腰肢,掬饮山溪,水珠自指缝潺湲,每一滴都晶莹剔透。

少年若有所感,蹲下身躯,掬一捧水,送至唇边。积年醇香触上舌尖,霎时填满整个身心,是人间无法言喻的美味。那味道,是溪水?不,是溪中酒?仿佛也不是。

“六郎!又贪杯了?快醒醒!大郎要回来了!”惊慌的男仆不断摇晃伏案酣睡的青年,空空的酒盏翻倒在一叠叠字纸上。

“我尝到了那个味道,醇香浓郁,再饮一口,我就能写出绝妙好字了……”醉卧的青年脸带沉醉与满足,嘟囔道。

“那是梦啊公子!大白天不用功,醉酒贪睡,大郎可饶不了你啊!”男仆急得团团转。

屋檐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直到拉开木门。

身为一家之主的兄长以严肃的语气问道:“六郎,这份聘礼是怎么回事?”

男仆一眼看见大郎抱在怀里的酒坛,上面贴着一方红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聘”字。

小沙弥手持笤帚,将院中落叶一会儿扫成个“大”字,一会儿扫成个“人”字。

颜阙疑观摩一阵,问道:“小和尚在扫地还是在写字?”

小沙弥学着师父的口吻打禅机:“施主眼里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颜阙疑不由刮目相看:“果然是一行法师的弟子,你师父在做什么?”

“师父在写《大日经疏》。”小沙弥一脸不耐烦,“师父可忙了,要翻译经文,要给经文注疏,要演算历法,你不要总来给我师父找麻烦。”

颜阙疑不服气:“我是来探望法师的。”

“肯定又有麻烦事。”小沙弥挥起笤帚,在空中一划,一道波纹屏障横亘在前,“你若能闯过这道门……”

颜阙疑不甘示弱,撸起袖子,撞向波纹屏障,顿时整个人被弹飞:“法师,救我!”

小沙弥叉腰大笑:“哈哈哈!”

禅门紧闭的重檐下飞来一朵曼荼罗花,弹向波纹屏障,曼荼罗花瓣四散开去,空间障碍霎时化为乌有。

小沙弥赶紧收了嘲笑,将颜阙疑从树上救下来:“师父准你进去了。”

禅室内铺设简洁,几案上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升腾,梵文贝叶经书铺满半个案头,一行跪坐蒲团,白衣垂落,项脊端直,正在持笔书写。

颜阙疑不敢打搅,无声无息立在一旁。

一行收束笔端,搁了鸡距笔,放下袖口:“颜公子心绪不宁,可是遇到了难事?”

堵塞心口的滞闷有了发泄的出口,颜阙疑几步走向一行,隔着几案席地而坐,语气焦虑:“法师所料不错,是关于我家六郎的事。”

颜家兄弟数人皆未婚配,父母不在,家中一切大小事宜均由兄长颜阙疑做主。颜家六郎性情天真放纵,因痴迷书法迟迟未涉足科场,身为大兄的颜阙疑对六郎管束得既严厉又护短,希望在六郎为人稳重下来之后,再谈婚论嫁。

谁知六郎不知招惹到哪家的娘子,要同他成婚。按照大唐习俗,婚仪六礼,纳彩用雁,当是男方前往女方家中,可是六郎却收到了女方送来的聘礼。聘礼没有它物,只有一坛酒,孤零零搁在颜府门前,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写“颜六郎”三字,不见送聘之人。

述说完经过,颜阙疑从袖中取出折叠的黄纸,呈给一行:“就是这个。”

一行沿折痕打开黄纸,勉强认出“颜六郎”三字。纸张光泽莹润,泛黄,是做过防蛀护理的硬黄纸,大唐士僧常用以抄经或摹写古帖,较为名贵。硬黄纸上的字迹却潦草无比,毫无章法,仅是笔画的简单拼凑。

“法师看出什么了?”颜阙疑忐忑地观察一行的表情。

“确是桩怪事。”一行将黄纸叠好送还,清骨端秀的面容仍是一派从容。

“法师,该不会是六郎招惹到非人吧?”颜阙疑倾了倾身体,眉宇虬结,不安地揣测。

“这却是要问令弟了。”一行眼梢带着笑,收拢了案上经卷。

“我责问过,六郎声称自己这几月来待在家中揣摩字帖,哪里也未曾去,更不曾招惹谁家娘子。”

一行收拾完经卷笔墨,取过案上念珠,自蒲团上起身。

“小僧可否拜访贵府,看看那坛酒?”

此言正中颜阙疑下怀。

颜氏祖籍琅琊,近世徙居长安,虽为名门望族,颜氏兄弟却因幼年丧父,兄弟数人皆未举业,门庭便有些冷落。其余兄弟散居在外,或读书或交友,唯剩颜阙疑同六郎居住敦化坊祖宅,为省下开支,只雇了一名男仆。

敦化坊位于长安城东南隅,地处偏僻,距离簪缨云集的繁华北城较为遥远。世家子弟少有肯屈尊附就生活在此,颜氏兄弟是个例外,一个酷爱钻研玄怪典籍,一个嗜好临摹书法碑帖,便对荒僻寂寥甘之如饴。

一行注目这座横亘百年的老宅,颜氏几代先祖曾居住,颜氏家族出过不少公卿名臣,却不知为何将宅邸修建于此间。历经百年风霜,老宅已显出几许破败,虽有修复,终究处处透着古朴沧桑,建筑风格与今时大唐颇有出入。

“寒舍蔽旧,劳法师屈尊了。”颜阙疑将一行引入宅中。

“贵宅雅致宁静,兼有百年气韵沉淀,较朱门碧瓦更令人心驰。”一行难得不吝言辞如此夸赞。

可惜颜阙疑欣然不起来,怪事发生在六郎身上,他那份向往玄怪的心情便不复存在。

入厅堂落座后,男仆送来煎好的茶水,在给一行杯中注入茶汤时,男仆的手止不住发抖,茶水洒落在外。一行缓缓拨动手中持珠,笑意不改,并未介怀。

颜阙疑顿感羞愧,自家门庭稀疏,几乎没有宾客,导致仆人见了外人都如此胆怯。

“阿禺,去叫六郎来见一行法师。”

男仆忙退下,满头大汗地逃走。

“家仆畏惧生人,让法师见笑了。”颜阙疑赧然致歉。

一行端起茶水,浅浅品了一口:“煎茶手法倒是不错,贵府这名仆人想必颇为能干。”

不知想到什么,颜阙疑忍不住笑了:“阿禺起初可是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烧饭险些把祖宅给点燃,我和六郎反复做给他看,他才学会家务活计。虽然为人略笨,学起东西来倒是挺快。”

一行搁下茶水,顺着话头道:“贵府有幸,相中如此聪颖的仆人。”

颜阙疑露出怀念的神情:“其实是阿禺流落到此间,被我和六郎收留。他为报一饭之恩,甘愿为奴。”

一行状若无意,问道:“那是多久之前?”

颜阙疑估摸了一番:“一年前吧。”

一行注意到狼狈逃走的男仆又畏惧地折返,缩在门厅外手足无措。

颜阙疑对今日阿禺的格外畏怯颇为不解,同情地招呼他:“阿禺,你没叫六郎吗?”

男仆急得满脸通红:“六郎……喝醉了……”

阿禺躲在廊柱后,目送大郎和那名僧人前往六郎院中,六郎又要遭殃了,无能为力的他只能藏身远处,暗暗着急。

小院飘着浓郁酒香,廊下散落着草纸墨书,一名年轻公子抱着酒坛靠在门上,醉得不省人事。

颜阙疑看到写有“聘”字的酒坛,大惊失色,几步上前,揪住六郎衣襟摇晃:“你把聘礼酒喝了,可怎么跟人交代?”

六郎闭着眼,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打了个酒嗝:“就是这个味道……”

一行俯身拾起一份散落的草纸,观摩纸上楷书,字体端庄,饶有筋骨,与初唐书风大不相同。一行赞许:“令弟笔法瑰丽,假以时日,可自成风范。”

颜阙疑担忧不已:“法师可别这么夸他,叫他听见,不知又会做什么出格事。”夺过空酒坛,颜阙疑沮丧地坐在地板上:“聘礼退不回去,可怎么是好?”

一行自顾自整理草纸书法,分拣成两摞,搁在地板上:“颜公子何不先看看令弟的书法,这两摞有何区别?”

颜阙疑不知看过多少遍六郎的字了,眼下本没心思去管这些散落的草纸,但一行的要求,他不好拒绝,拿起两摞纸,对比翻看:“咦,右边这摞的笔法明显更高一筹。”

一行点头笑道:“令弟一日之内,进步神速。”

纵然六郎在书法一途上天赋过人,也不可能做到一日内进步如此明显。

“法师,这是怎么回事?”

“颜公子闻一闻纸书。”

颜阙疑照做,两摞草纸墨书,书法有进步的一摞带着酒香,另一摞则没有。

“法师,究竟怎么回事?”

一行碰了碰搁在二人之间的酒坛:“恐怕令弟是在饮过这坛酒后,笔法才有了显著进步。”

颜阙疑疑惑地盯着空酒坛,伸出手谨慎地摸了摸坛壁:“因为酒的缘故?如此说来,这酒果然有古怪!”

一行望了眼沉醉的六郎:“令弟嗜酒?”

颜阙疑表情复杂,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原本,六郎是不饮酒的,一年前才开始对酒着迷。”

一行唇角浮起一缕笑:“一年前,发生过何事?”

“六郎曾在山中失踪了一个月。”

一年前,六郎同友人郊游,踏入一座山中,林木葳蕤间有清溪碧潭,二人流连忘返,不觉走散。六郎从未见过这般山岚,为景色所迷,忘了归途,想要探访更深的山林。深入山中腹地,入目皆碧色,仿佛由世间所有的绿汇聚而成。六郎凝视包围自己的极致葱茏,神思恍惚,这时一名少女掷松果入山溪,唤回六郎神识。

在少女示意下,六郎饮了溪水,甘甜凛冽的液体滑入喉中,六郎忽感灵台清明,所有杂念顿消,千头万绪的思想汇成对书法的感悟。六郎折枝为笔,蘸溪水为墨,在翠绿的树叶上尽情挥洒。

那溪水并非寻常山溪,而是酒。在溪酒旁挥毫的快意,对笔意的领悟,冲破了世俗桎梏,臻于瑰丽。

六郎醉了过去,再醒来,极致的葱翠已不见。友人带着家丁寻到了徘徊山中的六郎,距离二人走散已过去整整一个月。六郎却声称他转入山中不过一日光景,众人只当他说胡话。而他在山中的奇遇,也无人肯信。因为六郎带他们重入山腹,并未见到他所说的极致之绿,溪中酒更是一滴没有。

那段迷失深山的经历随着时日流逝,在六郎心中的真实性也动摇起来。但他仍不时梦见那段奇遇,每当遭遇书法瓶颈时。自那之后,六郎便开始饮酒,试了无数种酒酿,寻找记忆中的味道,均一无所获。

“并非一无所获。”听完六郎的山中奇遇,一行并不怀疑,抬手敲了敲面前空酒坛,“令弟终究寻到了溪酒。”

“这坛聘酒……便是六郎饮过的溪酒?”颜阙疑看着两摞纸书,这便是证据吗?“可是,六郎在山中遇到的女子,是人是妖?聘礼与那女子可有关联?”

“真相如何,不如等亲迎之日再做决断。”一行笑得耐人寻味。

“亲、亲迎?”颜阙疑面如土色。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婚仪六礼,不是吗?”

“法师!”颜阙疑当然知道婚仪六礼,没想到一行竟如此放任不管,“我们连对方是什么妖物都不清楚,就这样等待亲迎之日?到时还怎么救六郎?”

“若是一段姻缘,颜公子恐怕无力阻止。”

“法师!”颜阙疑气愤道,“六郎是我亲兄弟,我才不会让他跟妖物结亲!”

“颜公子不是热衷玄怪之类么?竟然对非人如此有偏见。”

“法师!”颜阙疑涨红了脸,“这是两码事!”

“佛说众生平等,颜公子不妨以平常心看待,事情自然有解。”

扔下这句话,一行便要告辞。

“法师可否暂住舍下?”

“不可。”

拒绝得十分干脆。

颜阙疑无奈,不甘不愿地送一行出府。

一行离去前留下一句话:“颜公子不必太过忧虑,焉知此劫于令弟而言不是一场造化?”

半月后,颜阙疑再度造访华严寺。

“师父不在。”小沙弥欲将其拒之门外。

“我有要事,必须见法师!”颜阙疑在寺门外坚持道。

“都说了师父不在,不要以为你是师父的朋友,我就不会吃你。”小沙弥将嘴巴越张越大。

“吃了我,看你怎么跟法师交待。”颜阙疑冲着山门呼喊,“法师在吗?”

“不在不在!”小沙弥不耐烦,“师父去了兴善寺闭门译经,这几日都回不来,大概就是怕你来烦他吧。”

颜阙疑很是受伤:“那法师什么时候回来?”

小沙弥掐指一算:“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

颜阙疑只觉眼前一黑:“可是六郎的亲事定在了三日后……”

小沙弥合掌:“那恭喜施主了,待师父回来,我们再补上礼钱好了。”

“……”颜阙疑表情绝望。

同上回下聘一样,请期的帖子也是直接被送来颜府,塞在门缝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亲迎之期定在三日后的黄昏。

六郎这几日难得清醒了,得知要嫁给妖物,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把颜阙疑气得不轻。

坚决不肯让弟弟与妖物结亲的颜阙疑,焦虑得失眠多梦,初步拟定了几条遁逃方案,怎奈六郎并不配合。颜阙疑只差将六郎五花大绑藏到别处,最好能藏进华严寺,由一行看守,想必任何妖物都不敢靠近。谁料一行外出了,无法配合颜阙疑的藏匿大计。

心情沉重的颜阙疑回到家中,阿禺正在布置红绸彩灯,府里洋溢着清冷的喜气,诡异莫名。

三天很快过去,颜阙疑最后劝说弟弟。

“六郎,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哥,我想重返那片林中秘境,魂牵梦萦了整整一年,你忍心让我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么?”

“那不是人间该有的地方,你不能去!”

“大哥向来对玄奇怪谈持开明态度,怎么今日迂腐起来?”

“阿禺,拿绳子来!”

“大哥,你不疼我!”

“废话少说!”

六郎被捆成粽子时,府门被叩响。开门后,见到来人,阿禺整个人畏缩得小了一圈。

“阿禺,谁来了?”随着黄昏临近,颜阙疑如坐针毡,胆战心惊跑出来查看。

“是小僧贺喜来了。”白色僧袍的一行手持念珠踏入院中,一副正经道贺的模样。

“还有小和尚。”身着褐色小僧衣的勿用从师父身后探出头,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

“贺喜什么的就免了,我是不会收礼的。”颜阙疑见一行如见救星,连忙将华严寺师徒二人迎入花厅,“法师可算译完经了,不用十年八载真是太好了!”

“十年八载?”一行笑问。

“贵寺看门的小和尚声称他师父前往兴善寺闭门译经,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十年八载。”颜阙疑趁机告状。

“离寺前,小僧吩咐勿用,若是颜公子登门,务必转告一声,小僧三两日便回。”一行浅语轻声,眼眸一转,盯上左顾右盼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小和尚。

“哎呀,师父说三两日,弟子一时贪玩记错了呢。”眼看蒙混不过去,小和尚抓抓脑门,以懊恼的语气道。

“回寺后,将为师的《大日经疏》多抄写几遍,便不会健忘了。”

小和尚勿用的小脸皱成一团,颜阙疑对此非常满意。

“吉时将至,令弟可准备妥当了?”一行问道。

“不知藏得是否妥当。”颜阙疑据实回答。

“成亲是喜事,干嘛藏起来呀?”小和尚趁势反击,“我和师父可是来送亲的。”

“成亲是不可能成的!”颜阙疑的立场坚定不移。

“颜公子还是将令弟请出来吧,再耽搁下去,怕是没有时间准备了。”一行的语气与态度似乎是不容置喙。

“法师真的是来帮六郎的?”因为先前一行的不作为,颜阙疑不免怀疑,同时又觉得一行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颜公子这是不信任小僧?”

颜阙疑与一行对视,败下阵来,走到墙角立着的柜子前,取下腰间钥匙,打开柜门,露出里面一只大花瓶。颜阙疑招呼躲在外面的阿禺,一起搬出大花瓶。

六郎被从大花瓶里解救出来,捆成人肉粽子的模样,嘴里还塞着汗巾:“唔唔唔……”

“颜公子快将令弟松绑吧。”面对此情此景,一行忍不住翘了嘴角。

小和尚则直接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颜阙疑不十分情愿地掏出六郎嘴里的汗巾,解了绳结。六郎从束缚中逃脱,认准能让大哥言听计从的人,迅速蹿到容仪不俗的僧人身边:“法师救我啊!大哥疯魔了!”

“六郎不要无礼。”颜阙疑摆出家长的架子,训斥道。

“颜公子手足情深,护六公子心切,六公子定能够体谅。”夹在兄弟二人之间,一行尽量消除隔阂,“为了六公子的事,令兄多番入鄙寺求助,小僧今日便是为此而来。”

“法师也不同意我的亲事?”六郎对这位陌生的僧人终究不太信任,大哥请来的,想必跟大哥一样的看法,尤其出家人对待这种怪事,一般是要降妖除魔的。

“这门亲事,不可避免。六公子种下的因,必然要承担这份果。”

一行的话令六郎深感吃惊,颜阙疑则是不愿接受又无可奈何。

此时,一阵乐声传入众人耳中,时近时远,不可捉摸。一行望向厅外上空,黄昏的天空呈现朦胧金色,如一层薄薄金纱隔绝天地之间。

“吉时已至,迎亲队伍到了。”在颜氏兄弟二人神色各异的时刻,一行命小和尚取下肩上包袱,包袱打开,一件红色衣裳被小和尚拎了出来,一行示意,“请六公子更换喜服。”

“法师连喜服都替我备好了,这多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兴高采烈的六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换好了喜服。

小和尚又从包袱取出一套灰色小衣帽:“师父,这是什么?”

一行道:“为你准备的。”

小和尚高兴地展开新衣:“给徒儿的新衣裳?咦,怎么像是俗家人穿的?”

尽管疑惑,小和尚对这套衣裳却是大感新鲜,毕竟,自从被师父收入华严寺以来,他便没有穿过僧衣以外的衣裳。机会难得,小和尚三两下脱掉小僧衣,穿上新衣,戴上新帽,文绉绉的两根带子垂在面前,被小和尚嘟着嘴吹得飘来飘去。

一行给小和尚将新帽转了半个圈,两根带子落到脑后,活脱脱一个小书生模样。随后,一行将手上小串佛珠交给小和尚,吩咐:“戴上为师的持珠,可掩藏你身上龙息,在为师允许摘下之前,要一直戴着。”

小和尚乖乖将持珠套上瘦小的手腕,持珠显得过大,小和尚正担心会脱落,持珠忽地缩小,刚好合适小和尚手腕的大小。师父的佛珠果然是个宝贝,小和尚心满意足地摸着手腕:“师父放心,徒儿不会摘下来的。”

六郎更衣后,配着脸上的红晕与傻笑,十足的新郎官模样。小和尚戴上持珠,抹消了邪肆之气,在一身士子服饰的映衬下,摇身成为一个俊秀可爱的小书生。

颜阙疑惊异地看着这一切:“法师究竟要做什么?”

一行不多解释:“小僧说过,要为六公子送亲。勿用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与六公子形影不离,六公子成婚,也要带上勿用。”

此时,一阵乐声传入众人耳中,时近时远,不可捉摸。一行望向厅外上空,黄昏的天空呈现朦胧金色,如一层薄薄金纱隔绝天地之间。

“吉时已至,迎亲队伍到了。”

颜府大门被叩响。

颜阙疑嗓子发干:“阿禺这家伙哪去了?”不见男仆应门,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去开门。

只轻轻拉动门柄,两扇门在一股莫名的力量下豁然敞开。门外停着一辆古里古怪的花车,两旁站着迎亲队伍,约有十几人,人人皆是穿得大红大绿,款式少有合身的,不是领子歪了,帽子反了,就是袖子长了,裤子短了。

颜阙疑瞪着这帮怪异的迎亲队伍,既惊惧又好笑。

队伍里走出一人,整了整毛脑袋上歪掉的帽子,挠了挠头,在身上到处摸索,不知从哪来摸出一个纸卷,展开看了看,仿佛十分困惑,将纸卷调转方向,才露出几分喜色。

此人对着纸卷吞吞吐吐念道:“今、今宵织女、降降降人间,对镜匀妆计、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花菡面,不须脂粉、污污污容颜。呼……”念罢长吁口气,收起纸卷,挠了挠腋下,与颜阙疑面面相觑。

迎亲队伍安静地等待,颜阙疑不明所以。

“这是傧相在念催妆诗。”一行不知何时来到门边,向颜阙疑解释。

“催妆诗?”颜阙疑不由恼怒,“六郎又不是新妇子,催什么妆?简直乱来!”

不满归不满,终究不便跟对方起冲突。颜阙疑清了清嗓子,跟对方交涉:“六郎是我带大的,他的亲事,你们要将他迎走,我不会阻拦,但请让我们为六郎送亲,吃六郎的喜宴。”

迎亲队伍寂然无声,毫无回应。没人做主,傧相左右四顾,为难地挠着脸:“送亲……主人没有交代……”

感觉对方心智不怎么高,颜阙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值此佳辰,六郎成婚,岂能少了家人朋友作陪?料想阁下主人家定是好客仙府,不会拒绝人伦之请。”

傧相装出一副听懂的样子:“言之有理,不可误了吉时。”

算是交涉成功吧,颜阙疑让开了大门,一身红装的六郎带着小书童跨出府门,兴奋地看着外面陌生的面孔、离奇的装扮。六郎登上花车后,迎亲队伍调转方向,花车没有驾车人,也没有拉车的牛马,却在队伍中央缓缓行驶。

一行与颜阙疑、小书童跟在队伍后方。

黄昏时分,天色在昼与夜的边界,迎亲队伍行入朦胧金辉的巷口,路面旷寂,没有看热闹的街坊,也没有拦车讨要喜钱的障车人。正觉诧异的颜阙疑陡觉路旁景色陌生,不是自己生活二十载的里坊巷陌,天际最后一抹余晖褪去,山林现于眼前,通往山中的路延伸至脚下。

进入深山,两列灯笼在前引路,上下起伏。林间树枝摇动,似有什么在上面奔走,身影幢幢看不真切。

“法师,方才还在长安,这里可还是人间?”颜阙疑紧张不安,想要寻求解答。

“阎浮世界,既在人间,亦在别处。”一行的话语照例让人听不懂。

“有师父和我在,有什么好怕的。”小书童扮相的小和尚浑不在意山中异样。

师徒二人毫无惧色,不管是在人间界,还是非人间界。幸好有一行在身边,颜阙疑得到了不少安慰,相信法师定会保他和六郎平安。

蜿蜒曲折的山路,通向奇异之境。遥望山林点点星光,如银河铺展,随着队伍行进,那片星河在视野里愈加清晰,是遍布山谷中的灯笼花,明亮璀璨。

迎亲队伍汇入山谷等候的人群,六郎被请下车,陷入人群的欢呼与包围中。人群亦与迎亲队伍一般的怪诞穿着,仿佛衣裳对他们而言只是束缚。人群中央一个拄杖老者,佝偻身躯,白须垂过膝盖,面容十分肃穆,心事忡忡的样子,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跟在迎亲队伍后方的几名不速之客。

傧相恭敬地对老者说了什么,老者半晌才勉强点点头,又交代几句,随即隐没在人群身后。

一行与颜阙疑都注意到了这一幕,猜到了傧相是在转达他们身为六郎亲友的要求,便在原地等待回复。傧相艰难地穿过跳跃舞蹈乱哄哄的人群,走出来后,帽子早已不知落在谁的脚下。

“主人同意几位客人留下吃喜宴,但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前,就要离开。”傧相抓着脑袋,传达老者的吩咐。

“多谢主人家美意,请问那位老者如何称呼?”颜阙疑瞧着傧相脑袋上金色的毛发,果然不是正经人类。

“我们都称主人山公。”人群拥着新郎官离开,傧相领着颜阙疑等人跟上,“吃喜宴了,我们走。”

傧相在前引路,进入山谷一侧,需攀过一片岩石。六郎被身手灵活的众人接力抬着,仿佛一叶扁舟,漂过岩石之海,很快消失在对岸。傧相三两下爬过,岩石对谷中生灵来说,全不是障碍。因而根本没有意识到,颜阙疑等人被阻挡在外。

试了几次,一块岩石也未能翻上去,颜阙疑姿势狼狈。小书童一跃而起,稳稳落在石头上,嘲笑摔在岩石下的颜阙疑百无一用。

颜阙疑坐在草地上喘气:“跳上去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把岩石搬开,不过移山倒海这种本事想来你也做不到。”

小书童不服气地挽起袖子,搓手热身:“老龙让你长长见识。”细嫩手腕上的佛珠忽然收紧,小书童“唉哟”一声叫唤,疼得半跪下来,“哎呀呀师父,徒儿错了!”

一行站在岩石下,僧衣被灯笼草映出绯色:“知道错了,还不下来?”

果然不该在师父面前自称老龙,小书童暗暗寻思,忙不迭跳下岩石,虽然不明白为什么。

颜阙疑见小书童跟自己到了同一起点,心中平衡了,但面临的难题并没有解决:“法师,我们怎么过去?”

一行不疾不徐道:“等待即可。”

不多时,发现弄丢了客人的傧相原路折返,从岩石甩下一根粗壮树藤,不好意思地挠着腋窝。

颜阙疑三人攀着树藤,终于穿过了岩石区。

喜宴设在林间空地,在灯笼草的映照下,山岚轮廓仿如锦绣屏障,护佑此间梦幻洞天。

奇珍异果堆积在中央,耸立如一座小山丘,散着醉人香气,几名宴会引导者分发果子给馋涎欲滴的众人,得到果子的宾客寻找地方安坐,心急的还未坐下便吃光了果实,悄悄潜入队伍重新排队领取,被识破后只能怏怏退开。

颜阙疑与一行随着队伍行进,领到了比其他人多的果子,因为是贵客,所以用芭蕉叶盛着的除了硕果累累,还有各色昆虫。一行礼貌地道了谢,颜阙疑面色有些难看,小书童舔舔嘴角表示并不挑食。

寻到地方坐下后,一行将芭蕉叶搁在身前,没有食用任何一样。小书童大快朵颐,昆虫被他咬得咯吱作响。颜阙疑将芭蕉叶远远推开,熟透的果子看起来十分诱人,但被虫子浇在上面,他便没有一丝胃口了。偏偏小书童还在身边大嚼特嚼,颜阙疑感觉胃里不住翻腾。

小书童将脑袋转向面色青白的颜阙疑,吃得胃口大开,蚱蜢腿儿挂在嘴角:“颜公子不尝尝吗?肉嫰汁多,非常香脆可口呢,真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虫……”

颜阙疑面色惨白,捂着嘴将脸扭向一边:“出家人食荤腥,佛祖不会饶了吃肉的小和尚!”

小书童捧起颜阙疑的芭蕉叶,送到他面前:“佛祖忙着呢,颜公子真的不吃吗?”

颜阙疑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拿走拿走!”

小书童狡黠一笑,抱走芭蕉叶,放到自己身前慢慢享用。

一行敲了敲小书童的脑门:“今夜特殊,才许你破戒,岂可借此张扬戏弄?”

小书童乖乖认错。

颜阙疑记挂六郎,待胃里平息后,目光便在宴会上寻找六郎身影。直到人人都分到了果子,安坐下来,山公才再度现身,身穿绿色喜服的新妇子随在山公身边,傧相领着六郎在另一边出现。红男绿女,悄然对望,中间隔着山公与傧相。

场中安静下来,山公视线扫过宴会众人,苍老嗓音道:“今夜,小女阿沐与长安颜六郎结为夫妇,诸位前来贺喜,老朽感激不尽。为表谢意,老朽聊奉一溪春酒,请诸位品鉴。”

宾客们听见“春酒”二字,振奋不已,脸上呈现期待已久的光彩。

山公将竹仗往地上重重一顿,一道山泉自岩间奔涌而来,注入宴会场地,转眼便在宾客们身前形成一条溪流。泉溪潺潺,醇香诱人,春酒的香气弥散在夜空,嗅一口,便令人迷醉。

宾客们或用芭蕉叶或用陶碗,往溪中盛酒,有浅尝慢品的,有鲸吞牛饮的,饮后有手舞足蹈纵声高歌的,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宴会气氛顿时高涨。

六郎重见溪中春酒,眼中闪闪发亮,当即舀了一碗饮下,确是当年的味道,比送往府上作聘礼的酒更加醇美。或许只有在山中,才能尝到春酒原本的味道。

阿沐望着六郎熟悉俊朗的面孔,情意绵绵问道:“六郎,你愿意同我永远生活在山中么?”

阿沐不复少女青涩,身上多了些不同的韵味。六郎饮下春酒后,灵窍畅通,一门心思领悟书法,对着阿沐娇美容颜竟无感触。他想,或许不该结这门亲事。

阿沐见夫婿一会儿傻笑一会儿若有所思,并没有对她表示多少情意。她愁肠百结,叹息一声,或许,她不该让六郎来到不属于他的地方,族人将要面临的灾难,不应该牵扯进六郎。

山公似乎察觉到女儿所想,给了一个严厉的眼神予以制止。

宴会喧哗,颜阙疑注视着六郎的举动,担心六郎不知节制,醉倒在山中,更担心亲事成了,六郎娶了山公之女,再也回不了人间。

“法师究竟有什么计策?”颜阙疑语气里充满忧虑。

“颜公子稍安勿躁。”一行安坐不动。

人群渐渐起了骚动,总揽全局的山公终于发现了异样。

宴会中央的果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下去,仆人接连将果子送往贵宾方位。小书童食量惊人,一张张芭蕉叶上的果子倾倒入嘴里,旋即被吞咽,仆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等不及的小书童直接俯身豪饮溪酒,满满一溪春酒水面减退,水底青草隐隐可见。

“山公的果山要被吃光了。”

“山公的春酒要被喝光了。”

人群窃窃私语。

山公坐不住了,拄着竹仗起身,花白胡须剧烈摆动:“婚宴到此结束,请长安来的客人下山。”

一行身姿不动,几句低语传入颜阙疑耳中,颜阙疑心中惊疑不定,勉强站起身,道:“感谢山公宴请,待我们下山后,请山公照顾好六郎和小书童。”说着拍了拍还在牛饮溪酒的小书童。

一听此话,山公脸色一沉:“小女与颜六郎成婚,只需六郎留在山中即可,外人不可久留。”

小书童扬起头,春酒在他嘴角嘀嗒,被伸出的腥红舌头舔过:“我是六公子的贴身书童,自小与六公子形影不离,伺候六公子读书写字生活起居,六公子在哪里,小书童便在哪里。”

六郎记起一行交代的话,应声证实小书童所言不虚:“正是。小婿离不开小书童,岳父大人若是要赶走小书童,小婿便不能与阿沐成亲。”

山公犹豫不决。

人群骚动更加厉害。

“留下了小书童,我们过冬的粮食都要被吃光。”

“没错没错,小书童胃口太大。”

这时,小书童已吃掉了果山最后一颗果子,喝光了溪酒最后一滴酒。他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肚子却毫无起伏,仿佛果山和溪酒都进了无底洞,即便如此,他犹不满足:“小书童好饿,我家六公子入赘,山公可不能小气。”

阿沐道:“父亲快让人从洞里搬果子呀!”

山公断然道:“不行!洞里的果子是用来过冬的,谁都不能擅用。”

眼冒饥火的小书童抓住来不及逃走的仆人,转眼将其吞食。人群爆出惊叫,四下逃窜,芭蕉叶和陶碗被践踏成碎片的声响,与尖利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山谷如一锅煮沸的水。

阿沐惊吓得花容失色,瑟缩在父亲身边。六郎想要安慰她,却被她畏惧地躲开。

人群有爬上树梢巢穴的,有逃入密林深山的,有藏入山岩洞窟的,衣衫帽履散落一地。

“不能跟山外人结亲,会被吃掉!好可怕!”

“好可怕!”

四野低语,此起彼伏,声浪在山谷里荡起回音。

阿沐躲在山公身后,与六郎之间有了猜忌。六郎不能为自己辩解,对阿沐深感愧疚。

颜阙疑带着歉意道:“小书童食量大,饿起来什么都吃,待他吃够了,自会消停。”

为了证实他所言不虚,小书童果然四下寻觅,逮住了一条毛腿,扯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傧相来。傧相用力挣扎,大声呼救:“山公救我,快赶走颜六郎和他的小书童,阿沐小姐也会被他们吃掉的!”

小书童咬下傧相一嘴腿毛,嫌弃地呸了一口。

傧相一声哀嚎,求生欲促使他将所有秘密都抖落出来:“阿沐小姐的心上人并非颜六郎,成亲是假的,被山神识破,会惹怒山神,灾难将要降临!”

山中秘密被道破,山公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快住口!休要胡说八道!”

然而秘密一旦出口,便再守不住。

颜阙疑愤慨指责:“既然令爱并非倾心于六郎,为何非要六郎入赘?成亲是假的,是什么意思?又关山神什么事?”

山公长长的胡须颤动,面色凝重。阿沐泪落如雨,小声对六郎道歉。

六郎反倒觉得心头大石被搬开,愧疚感少了许多:“既然如此,山公何不成全小姐和她的心上人?”

阿沐捂着脸呜咽:“他……他离开了我……”

听起来是一段悲伤的往事,六郎不敢再多问了。

在夜宴的狼藉之外,一行走了出来:“事已至此,山公何不将真相告知?”

山公拄杖的手再也稳不起来,身躯仿佛更加佝偻:“只有颜六郎,能救小女。也只有小女,能救颜六郎。”

山公一族世代生活在这座大山中,采山果百花以酿酒,不知何年何月,溪酒的醇香引来了沉睡的山神。山神掌管山中一切生灵,一草一木皆仰赖山神的恩赐。有了山神的庇护,这座春山从世间隐没,隔绝了人世纷扰,山中居民生活得逍遥自在,过着有如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山神的恩赐却不是无条件的。山民以每年最醇美的春酒供奉山神,专辟一条春溪,注满春酒,供山神享用。除此之外,历任山公需将适龄的女儿嫁给山神。山民不敢违抗,代代供奉山神,直到如今。

山神娶妻的真相,在这一任巫姑死前的一刻才被揭穿。

年迈的巫姑参透了山神的真身,从而得知,山神娶妻不过是将山公之女当作最可口的食物。最纯美少女的血肉,能够延续山神的寿命,维持山神的神力。

巫姑不愿年幼的阿沐沦为山神的食物,因为巫姑正是阿沐的母亲。巫姑临死时,与山公计议,谁若能赢得阿沐芳心,便可迎娶阿沐,成为下一任山公。很快,阿沐有了心上人。山公紧锣密鼓筹备阿沐的婚事之际,那个年轻人竟然不告而别。

阿沐不愿意相信心上人的离去,每日到山中寻觅,意外遇到闯入深山的颜六郎。六郎并非山中居民,不可久留此间,不然会被山中充盈的绿意迷了心窍,再也走不出去。阿沐一时的善念,打破了禁忌,示意六郎饮下山神的溪酒,为迷途的六郎打破迷障,从而将他送出山去。

山神的贡品被外人染指,山神很快察觉,在山民们的梦中降下神谕,唯有将偷尝神酒的凡人当做祭品,才能向山神表达歉意,获得山神的原谅。

山公不愿将女儿送给山神,阿沐也不愿让无辜的六郎成为祭品,山民们商量了一个对策。

山民世代信奉有恩必报,既然阿沐对六郎有恩,六郎便理应报答。报答的方式是入赘,与阿沐成亲,同时成为下一任山公。这样一来,阿沐便不可再嫁山神,而山神也不能以山公颜六郎为祭品。如此一箭双雕的计策,阿沐虽念念不忘心上人,也无法反对。

于是便有了前往长安颜府下聘的一系列经过。

听完山民们为了自保并保护六郎的缘由,颜阙疑愧疚之心顿起,颜六郎感动之心顿生,兄弟二人相顾无言,不知这亲事还要不要成。

“山公与令爱心怀慈悲,只怕山神并无此慈悲心。”一行如觉察到什么,目光投向山谷之外。

话音甫落,一阵凛冽山风席卷山谷,寒彻众山民心头。

虫鸣消失,鸟兽屏息,山民瑟瑟,跪伏于地。

颜阙疑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

月光黯淡的轮廓下,一条白色巨蟒盘旋在山谷之外,身躯将山谷团团圈住,不断游动的白圈带起腥风阵阵,尖尖的蟒头高昂,与月亮光晕重叠,层叠鳞片射出冷芒,散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山公的竹杖倒在一边,佝偻身躯蜷伏在草地上,耸起颤栗的弧度。阿沐跪在父亲身边,脑袋深深埋下,感到巨大无匹的压迫力,呼吸都难以为继。

恫吓的言语从巨蟒口中吐出:“欺瞒山神,破坏禁忌,罪不可恕!”尾音回响不绝。

山公聚起毕生勇气,抬头恳求:“小民非有意欺瞒,小女蒲柳之姿,又与他人私定终身,举止放诞,恐辱没山神。来年必以更醇美春酒供奉山神,请山神宽恕小民罪过!”

巨蟒吐出长长的信子:“一派胡言,亵渎本神,必施惩罚!”

蟒头穿过月晕,倏忽而至,狂风骤起,利齿寒锋森森。山神一怒,天地变色,连月光都被沉沉煞气搅乱。山公向后跌倒,四肢百骸僵直,濒死的颤栗自尾椎泛起。

一道青色流光弹来,蟒颈被紧紧撕咬。山神吃痛,撇下瘫软的老翁,回首反击。一苍蟒,一青龙,斗在月轮下。

起先小书童大快朵颐的地方,只剩一摊衣物,如蛇蜕,以及一个吓得半死的傧相。傧相以为自己被当做食物即将被拆吃入腹,哪知山神降临,袭击山公时,可怕的小书童手腕上金光一闪,一串小佛珠消失不见,随即可怕的小书童化作了青龙。

六郎迅速消化眼前的变故,将脸色青白的阿沐护在身后:“别怕,它只是一条蟒。”

颜阙疑跌跌撞撞奔到一行身边,见到如此庞然大物,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软绵起来:“法师,勿用打得过山神么?”

原本束在小书童手腕的念珠,回到了一行手中,被他缓缓捻转。僧人澄澈眼中映出夜空画面,如火如荼的战斗,却是身形悬殊的两只神物,巨蟒庞大的身躯圈住山谷,只以头颈与青龙交锋。一行语气里听不出胜算,也听不出担忧:“勿用修行不足,恐难以久战。”

蟒颈甩动,青龙被砸上山棱,山崩石裂,可怜的青龙被石块掩埋。

“糟了!”颜阙疑心神震荡,捕捉到了神蟒向山谷中人们投来的睥睨,以及算账消恨的危险气息,“它要吃了我们,法师!”

面对落败的局面,一行却道了句仿佛不相干的话:“山民将它供奉得如此庞大,敬畏之心自然与日俱增。”

颜阙疑对慢性子的法师很着急:“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

山公从草地上爬起,又扑通跪下,半身伏地,面朝巨蟒游来的方向:“得罪了山神,灭族之祸啊!”

藏身洞穴的山民一致发出悲鸣,为这场灾劫更增凄风苦雨。

六郎拍着啜泣的阿沐背脊,做她最后的屏障。不是不畏惧,只是他胸中有道热流,神不该如此傲慢残忍,人也不该如此卑微胆小:“它要是吞了我们,我们就在它肚子里翻腾,让它消化不良。”

阿沐仿佛受到鼓舞,擦干眼泪,从六郎怀抱里钻出,使命感促使她站起来,虽然艰难,脚步还是迈动了,迎向大蟒:“山神,阿沐愿侍奉山神,求山神息怒,放过族人!”

六郎追不上:“阿沐,不可以屈服!”

大蟒吐出危险的信子,嘶嘶声响彻夜空:“平息山神怒火,除非献祭外来之人。”

听到灾难有化解法门,山公有一瞬的迟疑。阿沐迅速回应:“不关外人的事,一切皆因阿沐打破禁忌,当由阿沐承担。”

洞穴里传来的声音表明了相反的立场:“献祭外来之人,平息山神怒火。”

阿沐大声反驳:“原本就该将我献祭,只因我贪念生命,才将六郎卷入。山中有山中的解决办法,怎么可以诬赖山外人?若是贪恋生命,而舍弃道义,与未开化的禽兽何异?”

洞穴里的声音小下去,山公怀揣愧疚:“年幼小女尚知道义,老朽岂能返为禽兽。”

蟒眼发着幽冷绿光,是对山中生灵的嘲弄、不屑,今夜无论如何要饱餐一顿,山中人也好,山外人也罢,一个也逃不掉。只不过想要愚弄一下人心,不,兽心,明明身为禽兽,竟然谈起道义,真是可笑。

不用被献祭,颜阙疑内心有些感动,即便依旧逃不过一劫。脸上一凉,他抬头,一片雪花正落在眼睫上。大雪无端而下,乱了山中时序,这便是触怒山神的因果?其法力如此强大,今夜注定要葬身蟒腹了么?颜阙疑心中哀戚,转头去寻六郎,却不见了踪影。

“小僧叫令弟取一样东西去了。”一行道。

“勿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六郎又能做什么?”颜阙疑一腔悲怆,“法师,被蟒蛇吃掉,会痛吗?”

“小僧没有被吃过。”

“也许只是早晚。”

猎物不再挣扎,终究少了些乐趣,那条小龙太不经打,巨蟒扬首,嘶嘶声在山谷回荡,仿佛有无数的蟒在逼近,听得人脊背生寒。

猎食的顺序,是最后的趣味了。蟒眼俯瞰众生,锁定那个令它不舒服的气息,一个不属于此间的僧人。一行感知到对方的用意,唇畔的弧度有了起伏,一点笑意,非关成败,非关生死。

明明是蝼蚁般的人类,何以生出拈花一笑的了悟通透?山神深感不快,吃下去想必非常痛快。蟒首心随意动,闪电般袭来,比佛家一弹指还要迅捷。蟒袭发出,僧人身姿化为点点碎芒,消失不见。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蟒的一弹指,足够僧人行在雪花间,同六郎一道从密林深处走来。

在不曾注意的时候,六郎抱了一罐清辉春酒,完成一行交代的任务。

“接下来怎么做?”六郎疑惑地问。

“请六公子以春酒为墨,以感悟之心,在芭蕉叶上书写。”一行仿佛行脚僧,从众生身畔走过,偶尔传授法门,却不停留。

“写什么?”六郎愈发疑惑。

“随意。”一行从愤怒的蟒身下穿过,僧衣翩跹,不疾不徐,却让每一次蟒袭都落空。

颜阙疑一会儿看六郎,一会儿看一行,两边都叫他担着一颗心,却无法参与其中。巨蟒的所有仇恨和注意力都在一行身上,而一行仿佛看不见头顶的危险,于纷扬雪中闲庭信步。

这一幕,令山公等人震惊不已。

阿沐跑到六郎跟前,帮他铺平芭蕉叶。虽然不明其意,但那位僧人如此吩咐,必有道理。六郎从袖中掏出随身不离的笔,在陶罐里飞快蘸了酒,闭眼寻索感悟之心,旋即于芭蕉叶上挥毫,十六字须臾而成。

“法师,写好了!”

承载沉甸甸春酒的芭蕉叶荡悠悠掠过风雪,落于一行掌中。大蟒嗅到熟悉的酒味,与它同源的水泽,夹杂了令蟒不舒适的气息。它稍感迷惑,又心生警惕,信子红色花蕊般吐向持芭蕉叶的僧人,却在慢慢后撤。

颜阙疑好奇地睁大眼睛,只见一行抬起一只袖袍,素手在芭蕉叶上连弹十六下,一个个水泽字迹,脱离叶脉,发着金芒,穿透雪夜雾霭,往四面八方激射。幻渺笔画如有实体,月影下一闪而逝,遒劲郁勃的气魄,划过道道金光白雾,依十六方位,将蟒身钉入一座座山体间。

十六字,煌若流星疾驰,那般光景,看呆了众人。大蟒肉身有如断裂般痛苦,扭动挣扎,山石滚滚而落,山谷摇晃,却挣不出十六字束咒。

“人类!”蟒首撞击山峰,颈项横扫谷中,利齿恨不能将一行撕裂。

一行避过蟒牙,抛出指间念珠。珠串倏然成圈,自蟒首套入,沿蟒鳞一路下滑,至蟒腹辄止。

“勿用,不起更待何时?”一行口中念诵。

掩埋青龙的小丘破开,青光乍现,于月下舞了个旋,紧紧缠绕蟒腹,峥嵘龙角洞穿蟒心,随即整个龙躯将其对穿而过。

神蟒留下怨怼一眼,庞大身躯寸寸爆裂,炸响苍翠山脉,水泽自蟒体流泻,万道天河悬瀑,冲刷山峦,万流归宗,汇入春溪。

神蟒无踪,唯春酒潺湲。

小青龙畅快飞舞,降落山谷,将喜宴上吞食的仆人吐在草丛上。仆人伸展四肢,一个打滚坐起。小青龙旋身化作赤裸小书童,捡起衣帽穿上,重又文质彬彬。

灭族危机消弭,洞窟藏身的山民倾巢而出,欢呼雀跃。

山公率族人叩谢:“深感法师大恩,不知何以为报?”

小书童戴着歪邪巾帽,抱胸上前:“我小书童对你们就不是大恩?”

山公略显畏惧:“龙公子亦是大恩人。”

小书童一脚踏上滚落的石堆:“你们大恩无以为报,还不搬山果春酒来?”

“勿用不得无礼。”一行气度光风霁月,扶起山公,“是小僧擅闯贵山,引来大蟒,山公不必如此。”

“山神已亡,山中恐再无庇护。”山公面色凄惶,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无端作恶,枉自为神。”一行托起芭蕉叶上点点波光,水珠沿叶脉滚动,落在大地上,“山神化为水泽,山公可知其缘故?”

“请法师赐教。”

“蟒与溪,同体同源,正是贵山民酿造春酒,以向神灵祈愿,代代供奉,索求额外的恩赐,贪欲妄念日积月累,催酵春酒,才有了邪神降生。”

山神竟是因山民贪念而生,山公大感愕然。

“人心难以餍足,邪神以无尽欲念为食,滋长繁盛,终成庞然大物。它的法力,仰仗山中生灵的信仰,越是敬畏供奉,它的法力越是高深。”一行为众人剖析因果。

颜阙疑这才明白,一行所谓的“山民将它供奉得如此庞大”是何意。

“邪神因贪念而生,自然贪得无厌,不仅索要春酒,更想蚕食生灵。山神娶妻,便是它填补无尽沟壑的妄念。”

阿沐得以从蟒口逃生,后怕不已,看看六郎年轻的脸庞,难以相信他竟有制伏巨蟒的力量,是以问出口:“敢问法师,六郎的字为何能够克制邪神?”

颜阙疑亦有如此疑惑,六郎同样一头雾水。

一行回身看向苍茫群山,十六字束咒金光已与巨蟒神力抵消,黯淡不见。

“因为六公子对书法的执着,想要探寻更高境界,是一片纯粹之心,不卑微,不贪婪。以纯粹之心书写的感悟,足以震慑邪祟。”一行解答完众人疑惑,又忍不住对消失不见十六字的赞赏,“六公子书法更进一步,点画飞扬,皆是初露端倪的盛唐气象。”

六郎眼中光芒闪烁,不好意思地挠头:“哈哈是吗?”

颜阙疑适时插话:“法师是客套,你可不能太得意。要不是法师修行好,你那几个字就想制伏神蟒?不过,你到底写的什么字?”

六郎收敛深思,眼底沉着一片月光,面目含笑:“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语出《诗经》,上古村落农闲时节,造春酒以庆贺,宴饮称觞的盛况,与今夜山宴朦胧相似。单纯的祝福,纯粹的心愿,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孜孜不倦以求索,远比卑微仰仗他人恩赐更为可贵。

山公团团揖谢,重新提起婚事:“邪神已除,小女同六郎的婚事……”

六郎主动道:“晚生非阿沐小姐的良人,没了大蟒的威胁,这桩婚事便不作数了。希望阿沐小姐得与意中人白头偕老。”

阿沐仿佛松了口气,清澈笑意里满是对六郎的感激。

既然六郎无意,山公亦不再勉强,只是叹了口气:“小女一番痴念,也不知能否等来她的姻缘。”

六郎坚信可以:“阿沐小姐会有美满姻缘的。”

一行与山公话别:“长安路遥,可否请令爱相送一程?”

山公自然不会拒绝。送六郎回家,阿沐非常乐意。

月光洒满山巅,外来者沿着月的清辉,一路下山而去。

敦化坊颜府门前的灯笼,照亮了归家之人。

安然回家,令人倍感温馨,颜阙疑脚步轻快,叩响门环。男仆拉开门,见到家主,高兴不已:“大郎回来了?”

六郎挤进门:“我也回来了。”

男仆惊愕:“六郎七日前不是已入赘……”

六郎奇道:“哪里有七日,我们不过才走几个时辰。”

颜阙疑不以为怪:“山中日月不同长安,去年你失踪一月,在山中也不过半日。阿禺,法师也回来了,还有小和尚,总之大家都回来了,六郎也不必入赘。”

一行领着小书童模样的勿用,走向一旁去:“还有一位贵客。”

男仆将一排人先后看过去,视线落到最后一个姑娘身上。众人也随他望过去,只见阿沐呆呆站在灯笼光下,眼中浮起泪水。

“阿禺,原来你在这里呀!”阿沐扑过去,抱住颜府男仆。

“阿沐,我对不起你。”阿禺也红了眼眶。

颜阙疑和六郎都愕然,齐刷刷看向促成这一幕的一行。

一行微笑不语。

众人返回颜府大厅,阿禺将经过一一交代。

“一年前,我在山中采松果,一条大蟒忽然窜了出来,我没命地跑,大蟒紧追不舍,终于咬住了我。我以为必死无疑,这时六郎进了山,世代与外界隔绝的山障融入了人间,我便趁机挣脱了蟒牙,逃出山去。大蟒却仿佛有所忌惮,没有追来。我自惭形秽,不敢回山,一直在山外徘徊。后来,苍山隐没,重又与外界隔绝,我也再回不去。事已至此,我便想先作报恩打算。于是循着恩人气息,来到长安,成为颜府仆人。近来得知阿沐要同六郎成婚,我这副残躯配不上阿沐,更无颜见山中故人,便藏了起来。”

听完这番生死经过,阿沐眼含热泪,疼惜又责备:“我以为你不告而别,舍我而去,要是早知道你在长安,我定来寻你。”

阿禺垂下头,一副羞惭模样:“不不,我不配再回去。”

阿沐不能接受:“为什么?”

阿禺仿佛无地自容,头颈深深埋下,眼泪一滴滴砸落地砖。

一行温声道:“阿沐小姐有所不知,那时大蟒咬伤了阿禺,他损失了长尾。”

阿沐听罢,痛哭失声,同情地抱住心上人:“可怜的阿禺,一定很难过吧,可我不会为此嫌弃你的,以后在山中生活会很困难,但我可以照顾你呀!”

阿禺自我冰封的自惭之心终于被融化,反手抱住阿沐:“我断了尾巴,定会被山中人嘲笑,我不想让你难堪。”

“我才不在乎呢!”

“阿沐……”

“阿禺……”

旁观的几人识相让出大厅,走到中庭看夜色。

颜阙疑唏嘘道:“总觉得自家仆人谈论尾巴什么的,让人有点难以接受。”

六郎道:“大哥热衷玄怪之说,难道是叶公好龙?”

颜阙疑道:“当然不是。今夜的经历可真是惊心动魄,又有趣得很。”

一行走入夜色:“事情已了,小僧也当告辞。”

颜阙疑赶紧道:“我送法师一程,法师是何时洞悉阿禺身份?”

尾声

一年后。

颜阙疑清早开门,见门前放着一坛酒,不见送礼之人。

远处晨曦下,两只猿亲昵相伴,拉着手走远。一只长尾,一只半截秃尾。

酒坛下压着一方纸,上书:今岁春酒,赠颜氏六郎真卿。

(完)

注:关于猿猴造酒,明清笔记多有记载。《清稗类钞·粤西偶记》中说:“粤西于乐府中多猿,善采百花酝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

山公、禺、沐猴,都是猿猴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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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

《大唐妖奇谭·春酒》

秋若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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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好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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